第三集?朝堂初辯
卷首
《大吳會典?朝會儀製》載:“凡軍國重事,於紫宸殿廷議。文武百官按‘文東武西’列班,奏事者出列跪奏,言畢退班。帝坐禦座聽政,可問可議,最終定奪。廷議需錄‘起居注’,詳記所言所決,藏於內閣檔案。”
紫宸晨鐘催列班,朱袍青袖各藏奸。
邊塵未到烽煙急,驛路誰將密報刪?
暗哨潛行追月影,清流執笏叩天顏。
莫歎朝堂風浪急,千秋功過在毫間。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初七,卯時的晨鐘剛過,紫宸殿的朱門便緩緩推開。晨光如碎金般灑在金磚上,映得殿內的檀香煙氣愈發清晰,百官按“文東武西”列班,朝服的皂色在晨光裡泛著肅穆的光澤。禦座上的蕭桓尚未登殿,殿內卻已彌漫著無形的張力,像一張拉滿的弓,隻待一聲令下便要射出利箭。
李穆站在武將班首,猩紅的伯爵朝服在晨光裡格外紮眼。那袍子用蜀錦織就,金線繡的麒麟紋在碎金般的晨光中泛著亮,腰間玉帶扣的羊脂玉溫潤通透——這都是去年借“南疆平叛”之名貪墨的戰利品。他雙手按在玉帶扣上,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指腹摩挲著玉扣上的暖光,昨夜王林派心腹小太監遞來的口信還在耳畔回響:“大同密報已鎖暗格,名錄塗改妥帖,大人放心。”懸了一夜的心總算落地,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今日廷議,他要搶在任何“不利消息”傳到禦前之前,力主“急援北疆”。一來可借“馳援”之名讓妻弟張通判監運糧草,每石糧抽成兩升,三萬石便是六千石,轉手倒賣能賺白銀萬兩;二來若能僥幸打場小勝仗,伯爵晉侯爵便指日可待。他偷瞄了眼文臣班列的謝淵,見對方青袍素帶,朝笏是最普通的象牙料,正垂眸慢條斯理地整理朝服前襟,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讓他心頭火起——一個寒門禦史,也配與他這世襲伯爵抗衡?
“陛下駕到——”李德全尖細的唱喏聲穿透殿內的檀香煙氣,蕭桓身著十二章紋龍袍,玄色的底料上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每一步踏在金磚上,都帶著沉穩的回響。百官齊刷刷撩袍跪地,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在高大的殿宇間層層回蕩。李穆跪在地上,眼角的餘光卻仍死死盯著謝淵的青袍,見對方叩首時脊背挺得筆直,像根不肯彎折的青竹,心裡的火氣更盛。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蕭桓落座禦座,聲音帶著初臨朝會的沉穩,目光掃過階下群臣,落在禦案堆積的奏疏上。李穆立刻抓住機會,膝蓋在金磚上一磕,發出“咚”的脆響,動作乾脆利落地出列:“陛下!北疆急報,大同烽燧遭北元遊騎襲擾,三寨告警!臣請即刻發兵三萬,以京營精銳為先鋒,臣願領兵馳援北疆,定能三日破敵,揚我大吳國威!”
他話音未落,武將班中便有三人接連出列,動作整齊得像是排練過:“威遠伯所言極是!北元小兒屢犯疆界,當速戰速決,殺一儆百!”說話的是忻城伯趙武,他是李穆的兒女親家,去年冬衣采辦分了五千兩好處;“臣願領兵出征,自帶家將三千為前部,三日便可抵達大同!”這是武定侯世子,剛通過李穆謀了羽林衛指揮僉事的缺;“大同乃北疆屏障,斷不可失!遲則生變,陛下當速定奪!”說話的是兵部侍郎,妻弟在山西做糧道,靠著李穆的關係撈了不少油水。
三人的附和聲在殿內翻湧,一時間竟無人反駁,連檀香煙氣都仿佛被這股“主戰”的聲浪衝得晃動起來。李穆跪在地上,眼角的餘光瞥見蕭桓指尖在禦案上輕輕敲擊,心裡的得意又漲了幾分——隻要陛下點頭發兵,這軍功、這糧草好處,便都落進了他的口袋。
謝淵站在文臣班中,青袍的褶皺裡還帶著晨露的濕氣。他聽著李穆等人的慷慨陳詞,指尖卻在朝笏背麵輕輕摩挲——那裡刻著“求實”二字,是他當年中進士時恩師所贈。昨夜通政司的老吏偷偷遞信,說近月軍報“遺失”頗多,今日見李穆急著發兵,心裡的疑團愈發濃重。他上前一步,青袍掃過磚麵發出輕響,在主戰的聲浪中顯得格外清晰:“陛下,臣有異議。”
這三個字不高,卻像一盆冷水澆在沸騰的油鍋裡,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李穆猛地轉頭,三角眼瞪著謝淵,猩紅袍袖下的手攥得更緊,指節泛白如霜。謝淵卻恍若未覺,垂眸整理了下朝笏,目光沉靜如潭。一場無聲的交鋒,已在晨光中的紫宸殿悄然展開。
蕭桓的目光掃過跪奏的武將,指尖在禦案上輕輕敲擊:“大同烽燧遇襲?為何朕未收到急報?”李穆心頭一緊,隨即高聲道:“陛下,邊報在路上!北元騎兵來去如風,若等報至再發兵,恐為時已晚!臣已查得,大同衛現有兵力不足,糧草尚可支撐,隻需援軍一到,便可反敗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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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草尚可支撐?”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文官班中傳出,謝淵手持朝笏,緩步出列。他青袍上的褶皺還帶著晨露的濕氣,朝笏的象牙邊緣被摩挲得發亮:“威遠伯此言差矣。按《大吳驛傳製》,大同至京師驛路暢通,急報三日必達。今烽燧遇襲已逾五日,為何通政司未有片紙送達?臣昨日查閱通政司‘軍報名錄’,見九月初三有‘大同急報’登記,卻未見呈禦,不知威遠伯可知其中緣由?”
李穆臉色微變,膝蓋在金磚上微微滑動:“謝禦史多慮了,想來是風雪延誤,通政司尚未分揀完畢。”他偷瞄了眼站在武將班尾的王林黨羽——忻城伯趙武,對方立刻出列附和:“謝禦史乃文臣,不知邊報傳遞之難!北疆風雪大,驛馬折損是常事,何必揪著延誤不放?”
“揪著不放?”謝淵的目光轉向趙武,帶著穿透性的銳利,“忻城伯忘了去年大同賑災?彼時急報一日三遞,風雪再大也未延誤。為何如今烽燧遇襲,急報反而‘延誤’?臣聞通政司吏目說,近日軍報多經鎮刑司‘核驗’,不知是否屬實?”
這話如石子投水,殿內瞬間安靜。文官班中,通政使劉大人額頭冒汗,他昨日見鎮刑司扣壓奏疏,卻敢怒不敢言,此刻被謝淵點破,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王林縮在武將班後的柱影裡,三角眼死死盯著謝淵,手指不自覺地絞著拂塵——他沒想到謝淵竟查起了通政司名錄。
“謝禦史莫不是想借邊報之事,攻訐鎮刑司?”李穆猛地提高聲音,試圖轉移話題,“當前要務是發兵援邊,而非追究文書快慢!若再拖延,大同危矣!”他身後的幾位勳貴立刻附和,“威遠伯說得對!當務之急是發兵!”“謝禦史分明是怯戰!”
謝淵卻不為所動,朝笏頓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臣非怯戰,是懼‘盲戰’!若邊軍糧草真如威遠伯所言‘尚可支撐’,為何通政司名錄上有‘大同衛請撥冬衣’的奏報?若急報真為風雪所阻,為何鎮刑司的值房夜夜燈火通明,卻未見轉呈一字?”
他轉向禦座,躬身叩首:“陛下,臣請旨核查通政司近一月軍報傳遞記錄,同時令玄夜衛查訪大同至京師的驛路,弄清急報為何延誤。若確為風雪所阻,再議發兵不遲;若有人為扣壓,當先行查辦,再論援邊——否則援兵未到,邊軍已因缺糧凍斃,豈不荒唐?”
蕭桓的目光在謝淵與李穆之間流轉,禦案上的“起居注”空白待填,史官握著狼毫的手懸在紙上,筆尖的墨汁凝成細小的墨珠,遲遲未落。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禦座扶手上的龍紋浮雕,目光掠過李穆猩紅朝服的袍角——那裡沾著幾星褐黃的泥點,昨日京師未雨,這泥點必是急著入宮前,在城外泥濘處與人密會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