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通政司規製》載:“凡四方奏疏,經通政司校勘、編號、蓋印,按‘急緩’分三類:烽燧急報用紅綢裹封,當日呈禦前;軍政要務用青綢裹封,次日呈;常例文書用黃綢裹封,三日內呈。鎮刑司掌監察,非奉旨不得乾預奏疏傳遞,違者以‘乾政’論罪。”
暮色沉宮牆,孤燈照暗房。
密疏藏鐵櫃,寒刃出幽廊。
影動驚殘葉,風停伺夜長。
蛇心猶未覺,鷹目已窺牆。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初六,酉時的暮鼓聲剛過,鎮刑司的值房便被暮色吞了大半。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從簷角往下沉,簷角的鐵馬在晚風裡輕響,聲音被厚重的朱門悶得發鈍,像困在籠中的雀鳥,叫不出完整的調子。值房內,一盞孤燈如豆,燈芯爆出細碎的火星,映著王林那張沒有胡須的臉,三角眼裡的精光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像藏在暗處的蛇。
他正坐在紫檀木案後,案上堆著小山似的奏疏,分類的木格上貼著“軍、政、民”三個竹簽,簽子被摩挲得發亮。案角的銅香爐裡燃著西域進貢的龍涎香,煙氣卻凝而不散,在燈影裡纏成一團,像他心裡的算計。一個小太監垂手站在案前,手裡捧著剛從通政司轉來的奏疏名錄,黃綢封麵的冊子被他攥得發皺,聲音細若蚊蚋:“督主,今日共收奏疏七十四封,其中軍報十七封,標‘急’字的三封,都按您的吩咐,繞開通政司直送鎮刑司了。通政司的吏目還在門外等著回執呢。”
王林沒抬頭,指尖撚著一枚羊脂玉扳指,扳指上沁著淡淡的黃,是常年摩挲的痕跡。他的指甲留得比尋常太監更長,塗著一層薄薄的蔻丹,紅得發黑,劃過桑皮紙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毒蛇吐信時鱗片摩擦的聲兒。“通政司那邊沒聒噪?”他的聲音尖細,帶著內宮太監特有的陰柔,尾音卻微微上挑,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小太監身子猛地一顫,膝蓋差點打彎,慌忙垂首時,額角幾乎要碰到地麵:“通政使劉大人問了句‘軍報曆來由通政司直呈禦前,怎改經鎮刑司了’,小的按您教的話說‘督主奉陛下密旨查驛傳弊案,需核驗邊報真偽,防北元奸細混報軍情’,劉大人……劉大人就沒再問了。”他偷瞄了眼王林,見對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衣——誰都知道,所謂“密旨”不過是鎮刑司的借口,上個月通政司主事隻因駁回一份鎮刑司私拆的江南稅賦奏疏,三日後就被安了“通敵”的罪名,廷杖四十,貶至瓊州煙瘴地,至今生死不知。
王林這才抬眼,三角眼在燭火下眯成一條縫,目光像鉤子似的刮過案上的奏疏。最上麵那封紅綢裹封的奏疏格外紮眼,紅綢邊緣繡著金線烽燧紋,是大同衛特有的標記,封皮右上角蓋著通政司的朱漆圓印,印泥還帶著潮濕的光澤,顯然是今日剛到的急報。按《大吳會典》規製,紅綢裹封的奏疏屬“烽燧急報”,需當日呈禦前,延誤者斬。可王林的指尖在紅綢上劃了劃,像在掂量分量。
“把那封紅綢的呈上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小太監慌忙雙手捧過奏疏,指尖觸到紅綢時,能感覺到裡麵硬物的棱角,掌心的汗差點把綢子浸濕。奏疏用三道麻繩捆著,繩結處貼著大同衛指揮使周昂的朱印,印泥暗紅,是用朱砂混了邊軍將士的血調的——這是《大吳軍規》裡的規矩,遇緊急軍情,印泥必摻血,以示“血誠上奏”。
王林接過奏疏,拇指指甲毫不猶豫地挑向繩結,動作熟稔得像拆自家信箋。他的指甲鋒利如刀,“嗤”的一聲挑斷麻繩,紅綢應聲滑落,露出裡麵的桑皮紙。紙頁邊緣還沾著細碎的沙礫,是從大同到京師的驛道上沾的,紙角卷翹,顯然被信使揣在懷裡焐過。
“大同衛軍備虧空密報”——首行字力透紙背,墨跡發暗,是用狼毫蘸著濃墨在倉促間寫就的。王林的指尖劃過“甲胄五千副,三成鏽蝕透光,三成係帶斷裂,冬日寒風直灌”的字樣,三角眼裡閃過一絲陰狠。再往下看,“弓三千張,半數拉不開滿弦,箭簇多為鉛製,五十步外便墜地”“糧倉賬麵十萬石,實存不足四萬石,新收糧草摻沙土者逾三成,威遠伯李穆妻弟監糧時,每石抽成兩升入私囊”——這些字像針似的紮在紙上,王林的指節猛地攥緊,桑皮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他去年借“冬衣采辦”從大同衛貪走的兩萬兩銀子,此刻正鎖在值房地窖的陶罐裡,其中三成便是李穆妻弟分的“好處”。這封密報若送到禦前,不光李穆要掉腦袋,他王林也得跟著抄家滅族。
“督主……這奏疏……”小太監見他盯著奏疏出神,怯生生地開口,話沒說完就被王林厲聲打斷:“閉嘴!”王林猛地合上奏疏,紙頁摩擦發出“嘩啦”聲,在寂靜的值房裡格外刺耳,“通政司的名錄上記了這封奏疏的編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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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記了,編號‘軍急字第七十三號’,標著‘當日呈’。”小太監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那送報的信使還在門外跪著,說周指揮使吩咐了,要親眼看著奏疏送進內宮才敢回營……”
王林冷笑一聲,抓起奏疏就往案底塞。案底有個暗格,是他讓人特意打造的,木格內壁鋪著防潮的油紙,裡麵已經堆了六封奏疏,都是近一個月從大同、宣府送來的急報,紅綢封皮都褪成了暗紅。他“哢噠”一聲鎖上暗格,鑰匙是枚蛇形銅片,剛好能攥在掌心,蛇眼嵌著細小的銀珠,在燭火下閃著冷光。
“告訴那信使,”王林從袖中摸出一張空白回執,用鎮刑司的印泥蓋了個假印,“奏疏需‘核驗真偽’,三日後給他回執。讓他在驛館等著,敢亂走一步,就按‘窺探宮禁’論處,扔進詔獄署吃鞭子!”
小太監捧著回執,頭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王林看著他踉蹌的背影,從案角摸出另一封密信,是威遠伯李穆今早派人送來的,信紙上用胭脂寫著:“邊報若至,速匿之。龍州鹽引三成已備,事成後交割。”他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字跡化為灰燼,三角眼裡的貪婪混著狠厲,像淬了毒的冰。
“把那封紅綢的拿來。”王林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指尖在紫檀木案的邊緣輕輕敲擊,節奏忽快忽慢,敲得小太監心頭發緊。案上的燭火被他呼出的氣吹得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長忽短,像個張牙舞爪的鬼魅。
小太監慌忙應聲,雙手捧著那封紅綢奏疏上前,膝蓋在金磚上蹭出細碎的聲響。這木格是王林去年特意讓人打造的,用上好的楠木製成,表麵髹了三遍清漆,刻著“鎮刑司驗”四個隸書小字,筆畫裡還嵌著金粉,在燭火下閃著俗氣的光。可誰也不知,這木格底層藏著個暗格,機關設在右側的雕花牡丹紋裡,隻需按動花蕊,就能聽見“哢噠”一聲輕響——那是王林的底氣,也是無數邊報的墳墓。
王林的手指在木格邊緣滑過,突然停在牡丹花蕊上,指尖微微用力。暗格應聲彈開,一股潮濕的黴味混著油墨香飄出來,裡麵鋪著厚厚的油紙,油紙上堆著六封奏疏,紅綢封皮都褪成了暗紅色,顯然壓了有些時日。他瞥了眼小太監,三角眼裡的寒光讓對方慌忙低下頭,連大氣都不敢喘——這暗格的秘密,整個鎮刑司隻有他和王林知道,知道的人越多,死得越快。
“鑰匙呢?”王林的聲音尖細,帶著不耐煩。小太監這才反應過來,忙從袖中掏出個錦囊,裡麵裝著枚蛇形墨玉鑰匙。玉墜通體漆黑,雕成吐信的蛇形,蛇眼嵌著細小的銀珠,在燈下閃著冷光,觸在手裡冰涼刺骨。這是王林的心愛之物,說是元興帝賞賜的舊物,實則是他用三百兩銀子從古玩商手裡買來的假貨,卻天天掛在玉帶扣上,裝作得寵的樣子。
王林接過鑰匙,指尖摩挲著蛇身的鱗片紋路,那紋路刻得極深,剛好能嵌進指甲縫裡。他將鑰匙插進暗格鎖孔,輕輕一擰,鎖芯轉動的聲響在寂靜的值房裡格外清晰。“你在這兒盯著,任何人不準進來,包括通政司的人。”他頭也不回地吩咐,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要是走漏了半點風聲,仔細你的皮!”
小太監忙不迭地應著,看著王林將紅綢奏疏塞進暗格。那奏疏的邊角還微微翹起,像是在掙紮,王林卻死死按住,直到它和其他六封奏疏擠在一起,才滿意地合上暗格。油紙被壓出褶皺,發出“沙沙”的輕響,像那些被壓下的軍情在無聲哭泣。
王林將鑰匙揣回玉帶扣,指尖在木格上拍了拍,仿佛在確認暗格是否鎖牢。他知道這封奏疏的分量——裡麵記著大同衛的甲胄鏽蝕、弓箭斷裂,記著李穆妻弟監糧時的克扣,更記著他去年貪走的兩萬兩冬衣銀。這些字要是送到禦前,他脖子上的腦袋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