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軍防夜巡製》載:“大軍夜營需‘設三道防線,外哨探十裡,中哨守營門,內哨護中軍’,遇‘可疑蹤跡、不明煙火’需‘即刻傳警,虛營誘敵’。擒獲細作後‘先審傳遞路徑,再核聯絡暗號’,‘坐標密信’多藏於‘衣物夾層、隨身信物’,需‘細搜物證,比對筆跡’,確證‘幕後指使’後,‘依軍法斬立決,傳首營中以儆效尤’。”
刁鬥聲寒透甲衣,烽燧暗舉夜來襲。
營門早布天羅網,帳內先藏虎旅旗。
鼠輩猶持傳信符,忠肝已破劫營謎。
莫言夜色藏奸宄,自有清光照鐵蹄。
德佑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二,親征大軍行至黑風口外的野狼穀。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壓下來,將山穀染成深灰。周驥先鋒營剛紮下營寨,謝淵便帶著玄夜衛緹騎巡視防線,寒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他卻盯著雪地上的腳印——那腳印比尋常馬蹄印淺,邊緣還有細碎的劃痕,像是有人刻意用布包裹了馬蹄。
“沈煉,”謝淵指著腳印延伸的方向,“讓外哨往西北方向探,注意隱蔽,發現蹤跡不要驚動,立刻回報。”他摸出昌平驛繳獲的字條,上麵“黑風口伏兵”的字跡在暮色中泛冷,“王林的細作,該露頭了。”
入夜三更,野狼穀的風忽然停了,靜得能聽見雪粒落在帳篷帆布上的“簌簌”輕響,像有人在暗處悄悄翻頁。中軍營帳外的刁鬥剛敲過第三聲,謝淵披著玄色披風,站在了望塔下,目光掃過營寨的三道防線——外哨的馬蹄印在雪地裡連成串,中哨的篝火故意壓得隻剩火星,內哨的玄夜衛緹騎藏在雪堆後,連呼吸都放輕了。
“大人,您看這雪。”沈煉悄無聲息地走來,指著地上的腳印,“白天那北元探子招供時,靴底沾的雪粒裡混著沙礫,正是穀口獨有的石英砂,今晚的劫營隊定是從那邊來。”他呈上供詞,麻紙邊緣還帶著未乾的墨跡,“供詞裡說‘自己人帶路’,這‘自己人’定是熟悉營寨布局的,咱們的‘虛營計’正好引他出來。”
謝淵指尖劃過供詞上“自己人”三個字,墨痕在火光下泛著冷光:“王林在鎮刑司多年,安插的內奸藏得比鼠洞還深,不給他個誘餌,怎會露頭?”他抬頭看向穀口,那裡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告訴弟兄們,弓上弦,刀出鞘,聽到鑼響再動手,彆傷了咱們特意留的‘空帳篷’——那可是內奸眼裡的肥肉。”
三更梆子的餘音剛落,穀口忽然傳來幾聲貓頭鷹叫,三短一長,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謝淵眼神一凜——那是北元細作的聯絡暗號。片刻後,幾十個黑影從雪地裡鑽出來,像一群受驚的狸貓,貓著腰往營寨摸來。為首的人身形瘦小,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大吳士兵號服,袖口磨破了邊,手裡舉著支火把,火苗被他刻意壓得很低,映出張蠟黃的臉——正是白天假裝“逃兵”投奔大軍的前密雲驛驛卒劉三。
“跟我來,快!”劉三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混著白氣噴在冷空氣中,他腳步輕快得不像踩在積雪裡,顯然提前得了營寨布防圖,“中軍糧草在左數第三帳,帳外隻留兩個老弱哨兵;陛下的營帳在最裡麵,這會兒哨兵剛換崗,正是空當!”他邊說邊撩起號服下擺,露出藏在腰間的短刀,刀鞘上還掛著個小小的銅哨,是鎮刑司舊部的信物。
黑影們跟著他摸到空帳篷前,帆布帳篷在夜色裡像一座座矮墳,帳外果然隻有兩個裹著破棉襖的哨兵,正縮著脖子打盹。劉三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剛要抬手示意動手,忽聽“哐當”一聲鑼響,震得山穀回聲蕩漾,驚起林子裡的寒鴉“撲棱棱”亂飛。
兩側密林中驟然亮起數十支火把,火光“唰”地照亮整個穀口,玄夜衛緹騎從雪堆後躍出,弓弦“嗡嗡”作響,箭矢在火光下泛著冷光,齊刷刷對準黑影。謝淵的聲音從了望塔傳來,穿透夜色:“放下武器!降者不殺!”
北元細作頓時慌了神,舉著彎刀的手不住發抖,有個黑影剛要往前衝,“嗖”的一箭射穿他的袖口,釘在雪地裡,箭尾還在“嗡嗡”震顫。劉三見勢不妙,轉身就往穀口跑,靴底在雪地上打滑,剛跑出兩步,被沈煉從側後方一腳踹在膝彎,“撲通”跪倒在地,玄色刀鞘狠狠壓在他脖子上,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嚇得他渾身僵硬。
“你……你們怎麼知道……”劉三掙紮著回頭,眼睛瞪得像銅鈴,火把的光映在他瞳孔裡,忽又猛地收縮——謝淵正站在他麵前,手裡舉著塊羊皮,羊皮邊緣卷著毛邊,上麵用朱砂標著中軍帳和糧倉的位置,坐標點畫得格外深,角落那個小小的“王”字被朱砂洇開,像滴未乾的血。那正是他藏在靴底夾層的坐標圖,不知何時已被搜走。
“密雲驛的驛卒服,鎮刑司的銅哨,還有這坐標圖上王林的筆跡。”謝淵蹲下身,將羊皮圖舉到他眼前,火光在他眼中跳動,“你以為裝成逃兵哭訴驛站扣糧,就能瞞過玄夜衛的眼睛?王林在詔獄裡教你的這點伎倆,還差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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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三的嘴唇哆嗦著,剛要張口狡辯,沈煉已從他懷裡搜出半塊啃剩的麥餅,餅裡藏著張油紙,上麵用炭筆寫著“三更,見八角為號”——那是和營中內奸的聯絡暗號。火把的光落在油紙的褶皺上,劉三的臉瞬間褪儘血色,癱在雪地裡,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臨時審訊帳是用牛皮帆布搭的,四麵漏風,炭火盆裡的炭燒得隻剩紅燼,寒氣從地縫裡鑽上來,凍得劉三的棉褲結了層薄冰,融化的雪水順著褲腳往下滴,在地麵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他慘白的臉。他被粗麻繩捆在鬆木柱子上,手腕勒出深深的紅痕,每掙紮一下,繩子就勒得更緊,疼得他牙床打顫。
謝淵坐在對麵的木凳上,麵前擺著張臨時搭的木板案,三樣證物在昏黃的油燈下泛著冷光:羊皮坐標圖的邊角卷著毛邊,朱砂標記的“中軍帳”“糧倉”字樣被汗水洇得發暗;昌平驛的“緩供”字條疊得整齊,卻能看出反複摩挲的痕跡;最底下是鎮刑司的竹紙符驗,泛黃的紙麵上“天啟二十八年”的落款還留著淡淡的朱印,是王林當年掌印時的舊物。
“劉三,密雲驛驛卒,天啟二十七年由鎮刑司薦舉任職,對吧?”謝淵的聲音很平靜,卻像冰錐穿透帳內的寒氣,“那年王林任鎮刑司指揮使,你在‘薦官錄’上排第三十七名,籍貫、年歲、履曆,玄夜衛的卷宗裡寫得清清楚楚。”他指尖輕點羊皮圖角落的“王”字,“這字的起筆收鋒,和昌平驛字條、鎮刑司符驗上的筆跡如出一轍,你還要狡辯?”
劉三渾身一顫,嘴唇哆嗦著發紫,唾沫星子噴在胸前的號服上:“我不知道什麼王林!我……我就是個小驛卒,北元攻破密雲驛時把我抓了去,拿刀架著脖子逼我帶路……我是被逼的!”他眼神躲閃,不敢看謝淵的眼睛,卻沒注意自己的腳在無意識地蹭地麵,把水窪踩得亂七八糟。
“被逼的?”沈煉上前一步,手裡攥著張麻紙,“啪”地拍在木板案上,震得油燈火苗跳了跳。“這是從你貼身棉襖夾層裡搜出來的,藏在棉絮最裡麵,還墊著油紙防潮——自己看看,這是不是你給李嵩的回信?”
麻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和坐標圖上的筆跡一模一樣,寫著“已入營,坐標無誤,三更動手,候佳音”,墨跡暈染處還沾著細碎的棉絮,顯然是匆忙寫就後塞進棉襖的。劉三的目光剛落在“李嵩”二字上,臉“唰”地褪儘血色,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頭“哐當”撞在柱子上。
“我說!我全說!”劉三的防線徹底崩了,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流,在凍紅的臉頰上衝出兩道痕,“是李嵩的管家王福找的我!三日前在密雲驛外的破廟裡,他塞給我五十兩銀子和這坐標圖,說‘王大人在詔獄裡發了話,讓你混進大軍當向導,把北元的劫營隊帶進中軍帳’……”他咽了口唾沫,喉嚨乾得發疼,“他說事成之後,給我一百兩銀子,讓我去蘇州府買兩畝地,再也不用當驛卒受凍……”
謝淵往前傾了傾身,油燈的光落在他眼底,映出銳利的鋒芒:“王林怎麼把坐標圖傳出詔獄的?他和北元的聯絡人是誰?劫營隊的頭領叫什麼?營裡還有多少內奸?”
劉三抖得像篩糠,牙齒打顫的聲音蓋過了帳外的風聲:“王大人在詔獄裡有個舊部獄卒,姓趙,是天啟年間鎮刑司的老弟兄,能偷偷傳字條出牢門,再托人轉給李嵩,李嵩的人再往北元送……”他喘著粗氣,每說一個字都像耗儘了力氣,“劫營頭領是北元的‘夜狼將軍’,聽說……聽說他跟王林早有勾結,天啟年間就買過王林私賣的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