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煉退下,蕭桓重新拿起《九邊軍冊》,燭火在泛黃的紙頁上流淌。他一頁頁細看,指尖撫過密密麻麻的朱批:“延綏衛新兵訓練達標率八成,較三年前增五成,其中能開三石弓者逾千人”“寧夏衛戰馬存欄五千匹,從北元互市換來的良馬占七成,每匹都有玄夜衛的驗馬印記”“甘肅衛烽燧傳訊用‘五色旗語’,比舊製的狼煙快兩倍,上月瓦剌小股來犯,半個時辰就傳到總兵府”。
每一項數據旁都貼著邊軍將領與玄夜衛的共同簽押,墨跡深淺不一,卻都透著嚴謹。他忽然指著“邊軍識字率三成”的記錄笑出聲,眼角的皺紋堆起暖意:“韓雍在南疆教流民孩子認字,你在邊軍也辦起了學堂。去年大同衛軍考,有個士兵寫的策論裡說‘甲胄要護心,軍法要護民’,字雖歪歪扭扭,道理卻通透。”謝淵躬身應道:“陛下定下‘軍中學堂’的規矩時,臣還怕士兵們不肯學,沒想到他們練字練到手指磨出血泡。如今連最老的旗手都能寫自己的姓名和軍籍編號,看軍法冊子不用再求人念,上個月查處的逃兵案,就是士兵發現同袍私藏‘逃兵指南’,主動報給風憲司的。”
窗外雪越下越大,鵝毛似的雪片打著窗欞簌簌作響。蕭桓命內侍煮了南疆新貢的普洱茶,親自用銀匙舀了兩勺放進謝淵的茶盞,茶湯泛起琥珀色的光暈,暖意混著茶香在暖閣中彌漫。“嘗嘗,韓雍在奏報裡說這茶‘煮著喝暖身,邊疆士兵喝
了能抗寒’。”他望著案上堆疊的軍冊、賬冊、教化章程,忽然輕聲感歎,“德佑二十二年親征那會兒,我站在德勝門城樓上,看著城下黑壓壓的叛軍,心裡隻盼著能守住京城,彆讓祖宗基業毀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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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捧著熱茶,暖意從指尖傳到心口,茶水的熱氣模糊了視線。他想起當年親征歸來,蕭桓在禦書房徹夜看軍冊,眼圈熬得通紅;想起推行革新時,君臣二人頂著勳貴的壓力,在文華殿逐條修改律法;想起九邊傳來第一份捷報時,蕭桓笑得像個孩子,把捷報貼在龍椅旁的牆上。
“陛下,”他聲音微啞,卻字字懇切,“當年親征劈開了迷霧,讓朝廷看清了‘貪腐比叛軍更可怕’;這幾年革新疏通了淤塞,讓邊軍明白‘朝廷不會忘了他們的血’。”他望著蕭桓鬢邊新增的白發,“如今九邊穩固、南疆安寧,不是陛下一人之功,是將士們用命拚出來的,是百官們用心乾出來的,更是百姓們盼出來的。”
蕭桓端著茶盞走到窗前,望著雪地裡巡邏禁軍的身影,月光在他們的甲胄上灑下銀輝。“是啊,”他輕聲道,語氣裡有感慨,更有釋然,“親征那會兒流的血、革新那會兒受的氣,看著這軍冊,都值了……”
夜深了,禦書房的燈還亮著。蕭桓鋪開宣紙,寫下“龍途回望”四個大字,筆力遒勁,帶著歲月的滄桑。“這四個字,送給你,也送給朕自己。”他指著“龍”字,“朕這條龍,走得不易,有親征的血,有革新的難,有奸佞的擋,也有忠良的扶。”
謝淵望著宣紙上“龍途回望”四個遒勁的大字,指腹輕輕撫過尚未乾透的墨跡,燭火在他眼角的皺紋裡跳動,泛起一層濕潤的水光。“陛下這四個字,道儘了中興之路的艱難。”他聲音帶著歲月沉澱的沙啞,目光從字幅移到蕭桓鬢邊的白發上,“龍途雖險,卻踏出了江山的坦途。親征得值,不僅是德勝門那一場血戰守住了京城,更是借著親征的銳氣,斬了王顯那樣的蛀蟲,清了鎮刑司的積弊,讓吏治為之一新;革新得值,不僅是甲胄更堅、糧倉更滿,更是讓邊軍將士知道朝廷記掛他們的冷暖,讓南疆流民明白耕耘能得安穩,這民心安定,才是江山最牢的根基啊。”
他彎腰拱手時袍角掃過地磚,發出細微的聲響:“臣今年六十有三,眼花得看不清軍冊上的小字了,騎馬走三十裡路便腰酸背痛。但陛下春秋鼎盛,願陛下保重龍體,帶著大吳接著走這中興路,看九邊永無烽火,看南疆再無流民。”
蕭桓聞言哈哈大笑,笑聲撞在暖閣的梁柱上,震得簷角的積雪簌簌落下。他抬手拍了拍謝淵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去:“你我都老了,可這江山還年輕得很!邊軍裡的新兵多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南疆的學堂裡娃娃們剛啟蒙,他們才是大吳的將來。”
他轉身對侍立的內侍高聲吩咐,聲音清亮如雪地寒梅:“傳朕旨意,明年春闈增設‘邊防策論’科目,題目就從九邊軍冊裡出,讓新科進士都寫寫‘如何守長城、如何安流民’,沒去過邊地的,中榜後先派去大同衛曆練半年,親眼看看士兵們怎麼在雪地裡站崗,才知道江山不是筆墨寫出來的!”
內侍剛要退下,他又補充道:“再傳旨給大同總兵周毅,讓他牽頭編《九邊軍法》,把親征以來‘三實練兵法’、軍倉互監、烽燧傳訊這些法子都寫進去,每條軍法旁都要附實例,比如‘甲胄增鐵一兩防箭矢’這種細節,讓後世將領照著學,少走彎路。”
此時窗外的雪已停了,一輪圓月從雲層裡鑽出來,清輝透過窗欞灑進禦書房,在案上的《九邊軍冊》上流淌。“大同能戰者三萬”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旁邊密密麻麻的批注——“每旬操練五次”“甲胄每月檢修”“軍糧摻沙者斬”——都透著經年累月的心血。
蕭桓走到窗前,望著宮牆外連綿的雪影,月光在他的龍袍上鍍了層銀霜。他仿佛看見德勝門的朝陽正刺破硝煙,九邊的烽燧燃起平安的狼煙,南疆的學堂裡傳來朗朗書聲,連風中都帶著軍倉新糧的清香。他抬手按在冰涼的窗欞上,掌心的溫度融化了一小片霜花,輕聲感歎,語氣裡有釋然,有欣慰,更有對江山萬裡的深情:“親征得值,真值啊……”
暖閣裡的炭火還在劈啪作響,龍涎香與茶香纏繞著飄向窗外,與雪後的清輝融在一起。案上的軍冊靜靜躺著,字裡行間的甲胄寒光、糧倉暖意,都在訴說著一段君臣相得、勵精圖治的歲月,也映照著一個王朝在風雪中站穩腳跟、向陽而生的中興之路。
片尾
《大吳會典?德佑新政》載:“德佑三十五年,‘九邊軍事實力較親征前翻倍,能戰之兵達十五萬,甲胄完好率九成,糧倉儲糧三百五十萬石,烽燧傳訊無遲漏’。邊軍識字率‘三成,較往年增兩倍’,軍中學堂‘逾百所,培養識文斷字的士兵五千餘人’。朝廷‘歲入邊軍互市銀二十萬兩,南疆賦稅三十萬兩,國庫漸豐’。
《大吳史?中興誌》評:‘德佑親征,非僅軍事之舉,實乃政治之轉折。斬叛軍則軍威振,除貪腐則吏治清,識忠奸則朝局穩。帝之回望龍途,見的不僅是戰功,更是中興之根基;臣之輔佐新政,守的不僅是邊防,更是民心之向背。’”
卷尾
《大吳史?德佑本紀》論曰:“德佑一朝之興,始於親征之險,成於革新之勇,固於君臣之信。蕭桓以親征破‘苟安’之局,以慧眼識‘忠良’之才,以鐵腕除‘貪腐’之弊,終成‘九邊靖、南疆安、國庫豐’之局。
禦書房回望,‘親征得值’四字,道儘中興之不易。非親征無以明忠奸,非忠奸分明無以行革新,非革新無以固江山。謝淵之謀、周毅之勇、韓雍之治,皆因帝之信任而得施展;帝之明斷,亦因臣之輔佐而更顯光輝。
史稱‘德佑中興,根在親征,成在革新,久在民心’。龍途回望,風雪兼程,終見朝陽,此非天命,實乃君臣同心、勵精圖治之必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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