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史?德佑本紀》載:“帝蕭桓禦書房展《九邊軍冊》,見‘大同衛能戰者三萬,甲胄完好率九成;宣府糧倉儲糧八十萬石,賬實相符;九邊烽燧傳訊無遲漏’,顧謂風憲司謝淵曰:‘昔年親征德勝門,九死一生,今見此冊,方知親征得值。’淵對曰:‘非親征不能振軍威,非革新不能固邊防,陛下之明,臣之幸也。’史稱‘帝之回望,非獨憶戰功,實感中興之不易;臣之對答,非僅頌聖德,亦明君臣相得之難’。”
禦苑冬深雪未消,軍冊重翻憶迢迢。
德勝門曾驚矢雨,大同衛已列槍刀。
倉廩實因新政力,甲胄堅賴老臣勞。
莫歎中興多險阻,回看龍跡印青霄。
京師落了第一場雪,禦書房的炭火燒得正旺,龍涎香在暖閣中彌漫。蕭桓披著狐裘,坐在鋪著軟墊的龍椅上,手中捧著剛送來的《九邊軍冊》,鎏金鎮紙壓著冊頁,上麵密密麻麻記著九邊的軍事實力。
“大同衛能戰者三萬……”他指尖劃過墨跡未乾的數字,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德佑二十二年親征時,大同衛能戰的不足五千,甲胄十副有九副是破的,糧倉裡搜不出十石好糧。”謝淵立於階下,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想起那年德勝門血戰,士兵光著膀子拚殺的慘狀,喉結動了動:“陛下親冒矢石,斬將奪旗,才穩住軍心,否則邊軍早已潰散。”
軍冊翻過一頁,“宣府糧倉儲糧八十萬石”的字樣刺眼奪目,旁注“玄夜衛與邊軍共盤,無摻沙短秤”。蕭桓想起當年查抄李穆黨羽時,從宣府糧官家中搜出的“摻沙賬本”,氣得將冊子往案上一拍:“那群蛀蟲!當年邊軍吃著帶沙土的糧食打仗,他們卻在家中囤積精米!”
謝淵躬身遞上玄夜衛的《督查月報》:“陛下息怒。如今九邊軍倉設‘軍民共監’製,每石糧食都有士兵、軍屬、玄夜衛三方簽字,去年查處的糧貪不足十起,較往年降了九成。”他翻開月報,指著“大同衛新造火炮五十門,射程逾三裡”的記錄,“這些火炮,都是用親征後繳獲的叛軍鐵器熔鑄的。”
蕭桓緩緩放下軍冊,腰間的玉帶隨著起身的動作輕響一聲。他走到掛在北牆的《德勝門之戰圖》前,圖軸因常年展卷已有些磨損,邊角用錦緞仔細包縫過。燭火跳動著,將他的身影投在圖上,與當年親率京營死守的陣地紅圈重疊。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按在圖中德勝門甕城的缺口處,那裡的墨跡因反複指點已有些模糊。
叛軍的雲梯都架到了這甕城上。”蕭桓的聲音帶著歲月磨出的沙啞,目光落在圖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標記上,“鎮刑司指揮使王顯那會兒掌著京營糧餉,前線士兵三天沒見著乾糧,他府裡卻堆著從軍倉偷運的精米,連賬冊都懶得做假,隻在‘損耗’欄裡寫‘遇雨黴變’四個字。”他指尖微微用力,按得圖軸輕顫,“滿朝文武在文華殿議事,英國公張懋拄著拐杖哭,說‘京營兵甲朽敝,十兵九空,不如開城議和,給叛軍封個王爵,保一時平安’。”
謝淵立於階下,望著圖中那道缺口,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當年廝殺的呐喊、箭羽破空的銳響仿佛還在耳畔,他甚至能想起那時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與硝煙味。“臣記得那日風急,陛下親登城樓督戰,甲胄上的霜花結了又化。”他聲音微顫,眼角的皺紋在燭火下更顯深刻,“叛軍第一波攻城時,一支流矢擦著陛下肩頭飛過,帶起的血珠濺在城磚上,很快凍成了暗紅的冰碴。可陛下反手拔下腰間佩劍,劍尖指著城下叛軍,喊‘後退者斬,本王與城共存亡’——就那一聲,城樓上的士兵瘋了似的搬石頭、架火炮,連傷兵都拖著斷腿往城垛上爬。”
蕭桓抬手撫上左肩,那裡的舊傷在陰雨天總會隱隱作痛,此刻被炭火一烘,又泛起熟悉的酸脹。他能清晰記起箭羽擦過皮肉的灼痛感,記起城樓下叛軍猙獰的麵孔,更記起張懋當時在城樓下高喊“陛下三思”的模樣。“張懋說我‘輕舉妄動,拿江山社稷賭性命’。”他忽然低笑一聲,笑聲裡帶著幾分自嘲,又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銳利,“可他沒看見,城樓上那些餓得眼冒金星的士兵,聽見‘議和’兩個字時,眼裡的光都滅了。”
謝淵躬身向前半步,袍角掃過地磚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臣那會兒帶著風憲司屬官抄王顯糧倉,糧倉的門是從裡麵鎖死的,屬官們砸了半天才破開。”他望著圖中德勝門內的糧庫標記,仿佛又看見當年糧倉裡堆如山的精米,麻袋上還印著“軍倉專供”的字樣,“糧官跪在地上哭,說‘是王指揮使逼的,他說陛下親征必敗,早做打算’。我們沒等奏請,直接押著糧官往城樓送糧,小米粥剛熬好,士兵們捧著陶碗喝,連碗底的渣都舔得乾乾淨淨,喝完就舉著刀喊‘跟叛軍拚了’。”
蕭桓收回撫著舊傷的手,指腹上還殘留著疤痕的粗糙觸感。“張懋現在還在朝堂上,看著這《九邊軍冊》裡‘大同能戰者三萬’的數字,不知會不會想起當年說過的‘十兵九空’。”他轉頭看向謝淵,眼中的感慨混著燭火的暖意,“他們總以為親征是血氣之勇,卻不明白——那不僅是在打仗,是在敲碎那些蛀蟲的美夢,是在讓懈怠的官員看清士兵的血,是在告訴天下:這江山,朕護得住,也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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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劈啪”輕響,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德勝門之戰圖》上,與當年的烽火、如今的軍冊重疊在一起。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圖上的紅圈缺口處鍍上一層冷光,像是在無聲訴說著那場九死一生的堅守,與此後中興之路的步步艱難。
正說著,殿外傳來玄夜衛緹騎的甲葉碰撞聲,緊接著是沈煉急促的腳步聲。他披著沾滿雪沫的披風,靴底在金磚上留下一串濕痕,進門便“噗通”跪倒在雪地裡,凍得通紅的手捧著密報高舉過頂:“陛下!玄夜衛密探回報,英國公張懋昨夜在府中召集戶部主事、兵部員外郎等七名門生議事,屏風後藏著鎮刑司舊吏!”
炭火的光在沈煉結霜的眉骨上跳動,他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密探聽清張懋說‘九邊軍餉年年加,再這麼下去國庫要空,明年必須削減三成,就從大同衛開始’,還說‘謝大人風憲司掌監察、軍倉管糧儲,權比宰相,得讓陛下收回風憲司印信,派咱們的人去盯著’!”
蕭桓接過密報,指尖觸到紙頁上的雪水,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他展開密報,上麵用朱筆標注著參會人員的姓名官職,甚至記著張懋拍桌子時說的“當年若聽我的議和,何至於現在養這麼多兵”。“這群舊勳貴,”他將密報狠狠拍在案上,鎮紙都震得跳了跳,“當年捂著糧餉看著士兵餓死,如今見邊軍強了,就想著斷他們的活路,眼裡隻有自家莊園的田賦!”
謝淵接過密報細看,眉頭擰成疙瘩,指腹劃過“戶部主事”的名字——那人正是上月在朝堂上附和“軍餉過多”的官員。“張懋的門生已在戶部各司散布流言,說‘今年陝西賑災需銀二十萬,隻能從邊軍軍餉裡挪’。”他抬眼看向蕭桓,目光銳利,“臣今早看了戶部送來的年度預算草稿,‘邊軍軍餉’一項旁果然有小字批注‘可減三成,以充賑災’,筆跡正是張懋門生的。”
話音剛落,內侍通報戶部尚書求見。老尚書捧著預算冊進來時,棉袍上還沾著雪,他見氣氛凝重,將冊子放在案上便躬身告退:“陛下,預算已核,唯邊軍軍餉一項……”蕭桓翻開預算冊,那行“可減三成”的批注刺眼奪目,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糧倉,旁注“軍倉尚有積糧,可緩發”。
“緩發?”蕭桓抓起朱砂筆,在批注上重重畫了個叉,墨汁暈染開來,將“減”字糊成一團,“邊軍在零下三十度的長城上守著,甲胄裡塞著乾草,他們的軍餉能緩發?賑災款從內帑出十萬,再查勳貴欠賦!張懋名下那座占地千畝的莊園,去年欠賦三千兩,先從他開始追繳,限三日內繳清!”
謝淵上前一步,補充道:“臣請派風憲司巡查禦史分赴各省,核查勳貴田產賬冊。凡隱瞞田畝、拖欠賦稅者,除追繳欠款,還需罰俸半年,所罰銀兩專款撥給邊軍做冬衣。”他頓了頓,聲音沉穩有力,“既充實了國庫,也讓那些觀望的勳貴看看,朝廷不是隻盯著邊軍的餉銀,更盯著他們的私囊。”
蕭桓點頭,朱砂筆在預算冊上圈出“邊軍軍餉照舊”五個字:“準奏。讓司禮監擬旨,明日早朝宣讀,誰再敢提削減軍餉,先查他家的田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