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職官誌》載:"德佑朝監軍之製,初沿永熙舊例,風憲司遣禦史、兵部派主事,共掌隨軍監察,凡糧餉調遣需兩司會簽,軍情傳遞用勘合火牌,邊將得便宜行事。至十三年冬,陽曲衛陷沒,帝以"邊軍遙製,中樞難察"為由,特命鎮刑司介入,設千戶一員專司監軍,佩玄鐵印,掌糧餉調遣、軍情勘合,邊將發兵需持監軍印信與兵部勘合,二者缺一不得動。
時鎮刑司千戶張遷奉旨監雁門軍,其人承李嵩意,苛察無度:日閱糧賬三次,稍不符則鎖倉三日;軍報需經其朱批方可遞出,常刪改"糧儘""兵疲"等語;更私定"功過格",斬敵需驗左耳三枚方記功,而小過輒罰俸三月。風憲司謝淵曾劾"遷監軍半載,雁門軍糧耗增七成,而士卒凍餒者什三",疏入留中。時人謂"鎮刑司監軍,非監奸佞,實監忠良",邊事由是益困。
糧車碾雪雁門東,監吏揚鞭指朔風。
卻把軍倉充私橐,誰憐戰士腹中空。
雁門關的雪剛化了半尺,張遷就帶著十名緹騎住進了中軍帳側的廂房。他帶來的鎮刑司文書上,"監軍職權"一欄用朱筆填得密密麻麻:"核驗糧草需三印鎮刑司印、監軍私印、將軍印),調兵五十人以上需監軍副署,每日軍報需抄錄三份,分送鎮刑司、內閣、禦前。"
嶽峰看著文書上的墨跡,想起謝淵臨行前塞給他的紙條:"張遷乃李德全奶兄之子,朔州劫糧案時曾替王顯改賬冊。"他指尖劃過"糧草核驗"四字,帳外傳來士兵卸糧的動靜——那是宣府調運來的冬糧,本該上月抵達,卻被張遷以"需驗明火漆"為由扣在大同衛耽擱了半月。
"嶽將軍,"張遷把玩著腰間的玄鐵牌,牌上的"鎮刑司"三字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這糧車的封條似乎有鬆動,按規製得開箱查驗。"他拍了拍手,緹騎們立刻抽出腰刀,撬開最上麵的麻袋——裡麵的小米混著半尺厚的沙土,是大同衛指揮使趙謙慣用的伎倆。
三日後的軍議帳內,燭火被穿堂風攪得搖晃,將輿圖上的山川河嶽映得忽明忽暗。嶽峰按著案角的手骨節泛白,指尖重重點在黑風口的位置——那裡用朱砂畫著道狹窄的隘口,兩側是刀削般的峭壁。"諸位請看,"他的聲音裹著帳外的寒氣,"黑風口寬不足丈,僅容三騎並行,是北元南下的必經之路。去年冬,也先就在此設伏,劫走了咱們三百石冬糧。若派五百人駐守,沿兩側崖壁修箭樓,囤積一月糧草,可保雁門左翼無虞。"
帳下偏將們紛紛頷首,周泰按著腰間的刀鞘往前半步:"將軍說得是!末將願領這五百人——"話未說完,就被張遷的冷笑打斷。
張遷慢悠悠從袖中抽出賬冊,象牙簽順著紙頁滑過,發出刺耳的聲響:"嶽將軍怕是忘了昨日的驗糧結果?"他突然將賬冊拍在輿圖旁,墨跡淋漓的"現存糧兩千三百石"字樣格外紮眼,"按規製,中軍需留足四十日糧,若分五百人去黑風口,每人每日支糧一升,一月便是一千五百石,餘下的八百石夠咱們中軍撐幾日?"
周泰猛地站起,甲葉相撞的脆響驚得燭火跳了跳:"監軍大人這話欺人太甚!"他胸口劇烈起伏,右手不自覺地摸向刀柄,"上月從宣府調運的五千石新糧,到了大同衛就被扣下兩千石,您說"暫存大同以備不時之需",怎麼此刻倒算起細賬來?"
張遷的臉色瞬間沉如鍋底,將賬冊卷起來往案上一磕:"放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鎮刑司緹騎特有的陰戾,"周將軍是質疑鎮刑司的驗糧文書?還是覺得王千戶親筆簽押的"糧耗清單"作不得數?"他突然湊近半步,目光像淬了冰,"若是不服,儘可寫文書遞去詔獄署辯白——那裡的刑具,想必周將軍還記得?"
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周泰的兄長周毅,正是三年前在朔州因"糧耗超標"被鎮刑司投入詔獄,至今屍骨無存。此刻聽到"詔獄署"三字,他的指節捏得發白,喉間滾出聲悶響,卻終是被嶽峰按住了肩。
"按監軍說的辦。"嶽峰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望著張遷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得意,突然想起陽曲衛庫吏日記裡的話:"鎮刑司的賬,從來算給朝廷看,不算給邊軍吃。"他們不是直接斷糧,而是用"合規"的名義一點點勒緊繩套——就像獵人對待困獸,先餓瘦了筋骨,再等著看它在陷阱裡掙紮。
風憲司的密探在大同衛糧倉外蹲了五日,凍裂的手指握著炭筆,將張遷與趙謙的會麵畫得曆曆在目。畫紙上,兩人站在堆成小山的麻袋前,趙謙的親隨正往張遷的馬車上搬木匣,匣縫裡漏出的金元寶在雪光下閃著冷光。謝淵將畫紙鋪在案上,旁邊是風憲司抄錄的大同衛入庫賬:"宣府調雁門糧三千石,實收兩千石,短缺部分記"雨雪損耗"。"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損耗率三成?"屬官揉著凍僵的耳朵,指著賬冊上的紅印,"永熙朝《軍糧儲運則例》明載,糧運損耗不得過一成,這分明是掩耳盜鈴!"謝淵沒說話,隻是用指甲摳著賬冊邊緣——那裡印著"鎮刑司核驗"的朱印,墨跡新得像是剛蓋上去的。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史館翻到的永熙帝手諭:"邊糧如血,妄動者斬",如今這道諭旨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大雪封山的前夜,黑風口的斥候連滾帶爬衝進中軍帳,甲胄上的冰碴子落了一地:"將軍!北元先鋒五百騎在關外集結,篝火連成了片,看旗號是也先的親衛!"嶽峰霍然起身,帳簾被帶起的寒風卷滅了半盞燭火。"備糧三日,"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周泰領一千人,拂曉馳援黑風口!"
"慢著。"張遷捧著份黃綢包裹的文書闖進來,聖旨上的"德佑"二字在殘燭下泛著冷光。"陛下有旨,冬防期間不得擅動兵馬,需待內閣議複。"他將聖旨展開在嶽峰麵前,墨跡仿佛還帶著鎮刑司的黴味,"嶽將軍莫非想抗旨?"
"等內閣議複,黑風口早成了胡騎的天下!"嶽峰的甲胄還帶著城頭的霜,鬢角的白發上凝著冰粒——他剛從箭樓查哨回來,關外的篝火明明滅滅,距黑風口已不足十裡。"監軍若不信,可隨我去城頭看——胡騎的馬蹄聲都快震落城磚了!"
張遷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軍報上寫的是"北元遊騎百餘",嶽將軍莫非要虛報軍情?"他湊近半步,壓低的聲音像毒蛇吐信,"李大人讓我帶句話,隻要您肯遞辭呈,大同衛扣著的糧,明日就能送到雁門。"
帳外的風雪突然狂暴起來,卷著雪粒撲在帳幕上,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燭火劇烈搖晃,將嶽峰與張遷的影子投在帳壁上,一個挺拔如鬆,一個佝僂如狐,像兩頭在絕境裡角力的困獸,誰也不肯先鬆口。嶽峰望著張遷眼底那抹與李嵩如出一轍的陰狠,突然明白這場仗,從一開始就不是打給北元看的。
謝淵在朝堂上出示糧賬那日,李嵩正借著"冬防事宜"彈劾嶽峰"治軍鬆散"。"風憲司查得,大同衛倒賣雁門軍糧三千石,鎮刑司監軍張遷分得贓銀五百兩。"謝淵將賬冊摔在禦案前,墨跡裡混著糧倉的穀殼,"這是張遷與趙謙的密信,上麵寫著"待北元破黑風口,即奏嶽峰調度失當"!"
李德全尖聲打斷:"謝禦史血口噴人!張遷乃陛下親派監軍,豈會通敵?"他話音未落,沈煉帶著玄夜衛押著個俘虜進來——是北元的糧官,懷裡揣著張遷簽發的"放行條",蓋著鎮刑司的朱印。
蕭桓盯著那枚印章,突然想起永熙帝的《邊策》:"監軍者,輔將而非製將也。"他指尖在禦案上叩出輕響,殿內的燭火突然明了三分。
張遷被押回京師那日,雁門關下的士兵正在分新到的糧草。周泰捧著碗熱粥,突然朝著宣府方向跪下——那裡有謝淵派來的風憲司禦史,正與玄夜衛一起重驗糧車。嶽峰站在城樓上,看著黑風口的方向,周毅的半玉在懷裡貼著心口,暖得發燙。
"將軍,"沈煉走上城樓,手裡拿著新的監軍文書,"陛下改了規製,鎮刑司不得再派監軍,以後由風憲司與玄夜衛共掌監印。"嶽峰望著遠處的漠北,胡笳聲似乎弱了些,他突然拔出刀,雪光裡映出三個字:"整——軍——備戰!"
刀聲震落城磚上的殘雪,像在為那些被糧草困住的日日夜夜,做個了斷。
張遷在宣府衛的第三日,便以“糧草賬目不清”為由鎖了糧倉。嶽峰趕到時,見鎮刑司緹騎正將發黴的麥餅往麻袋裡裝,趙武攥著刀怒目而視:“這些是給傷卒的口糧!”張遷斜倚在糧堆上,把玩著監軍令牌:“嶽將軍彆急,按規製,每石糧需經三司會驗——風憲司的人三日後到,在此之前,誰也動不得。”
嶽峰盯著他腰間的令牌,那上麵的“鎮刑司”三字在火把下泛著冷光。他突然想起陽曲衛守將最後血書裡的“糧儘”二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日後北元若來襲,張千戶敢擔此責?”張遷笑得更冷:“職責所在,縱有失,亦輪不到將軍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