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嶽峰命親衛暗鑿冰窟藏糧,雪光映著士兵凍裂的手指,趙武低聲問:“將軍,這要是被發現……”嶽峰望著雁門關的方向,喉間發緊:“比起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打仗,這點風險,值。”
謝淵劾張遷疏德佑十三年十一月廿三)
臣風憲司禦史謝淵,謹昧死上言:
鎮刑司千戶張遷,銜命監宣府軍,三月以來,通奸誤國,罪證昭然,謹列三罪,伏乞聖鑒:
一曰盜賣軍糧,罔顧邊急。據風憲司巡邊吏查報,德佑十三年十月,宣府衛調往雁門的三千石新糧,至大同衛被截留千石。糧商王二供稱,張遷親書手諭“以陳米易新米,差價繳鎮刑司”,所換陳米皆黴變,雁門守卒食後腹瀉者三十餘。玄夜衛抄獲的大同衛入庫賬冊,注“收到張千戶轉贈糧千石”,與宣府糧耗清單“損耗三成”恰合。永熙朝《軍儲律》明載“盜換邊糧一石者杖百,十石者斬”,張遷此舉,已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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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勾結外戚,掣肘軍務。臣截獲張遷與襄王蕭漓親隨的密信,內有“嶽峰若發兵黑風口,可借糧儘阻之”等語。本月初七,北元先鋒窺伺黑風口,嶽峰請分兵駐守,張遷以“糧不足”拒之,致羊群被掠三百餘。更有甚者,其私調宣府築城木料百根,轉贈李嵩老家祠堂,竟在賬冊注“北元焚毀”,有營匠劉五的畫押證詞為據。
三曰矯飾軍情,構陷忠良。張遷監軍日報凡二十餘道,多誣嶽峰“私藏糧草”“與玄夜衛沈煉結黨”,然臣查得,所謂“私藏”實為嶽峰為防黴變,鑿冰窟儲糧;所謂“結黨”,乃沈煉按例傳遞邊報。反觀張遷,匿北元犯邊急報三日,至牧民被擄始奏,其心可知。
昔陽曲衛之陷,始於糧斷;今宣府之困,根在奸貪。張遷之父張祿,宣德五年因貪墨邊糧戍邊,其子不戒前失,複蹈覆轍,此非偶然——李嵩為其奧援,蕭漓助其匿罪,鎮刑司已成藏汙納垢之所!
臣請:
檻送張遷至京,三法司會鞫,窮究黨羽;
徹查大同衛宣德以來糧賬,追繳被貪軍糧;
廢鎮刑司監軍之權,複永熙朝風憲司、兵部共監舊製。
若臣言不實,甘受腰斬之刑。謹奏。
附:糧商供詞、密信抄件、賬冊殘頁、匠戶證詞共十七件,皆鈐風憲司印)
謝淵的彈劾奏疏抵達文華殿時,蕭桓正對著監軍日報出神。張遷的奏報密密麻麻寫著“嶽峰私藏糧草”“與玄夜衛沈煉過從甚密”,字裡行間透著刻意堆砌的急切;而沈煉的密信卻附著重證——張遷與大同衛指揮使趙謙的往來賬冊副本,墨跡裡還沾著些微糧屑。燭火在兩份文書上跳躍,將“私藏”與“倒賣”四字映得忽明忽暗,蕭桓突然將朱筆擲在案上,墨汁濺汙了永熙帝手書“親賢臣遠小人”的絹本,那處汙漬恰好在“賢”字的最後一筆,像道未愈的傷疤。
李德全踮著腳進來,袖口的龍涎香混著雪氣飄過來:“陛下,張遷是按鎮刑司規製行事,嶽峰久掌邊兵,確有不臣之心——昨兒襄王還說,宣府的老兵多是嶽家舊部呢。”蕭桓未答,指尖拂過謝淵奏疏裡“張遷之父張祿宣德五年戍邊”的批注,突然想起幼時聽永熙帝說“貪墨邊糧者,父子相承,皆因法不責眾”。指節猛地叩在紙頁上,震得案上的玉鎮紙嗡嗡作響:“傳旨,調風憲司主事劉鉉往宣府,會同嶽峰、張遷驗糧——告訴他,帶足人手,朕要親眼瞧著糧倉的賬冊與實際對得上。”
劉鉉抵達時,宣府衛正飄著凍雨,鉛灰色的雲壓在城樓上,像塊浸了水的棉絮。三堂會審的帳內,張遷捧著賬冊冷笑,指腹在“損耗三成”四字上反複摩挲:“嶽將軍說糧被倒賣,可有證據?風憲司查案,總不能憑臆測吧?”嶽峰將冰窟藏糧的清單推過去,紙頁邊緣還沾著冰碴,墨跡混著雪水暈開:“這些糧若按監軍規製,早該爛在倉裡。張千戶要不要隨我去看看?三百石新米,封在冰裡,顆顆分明。”劉鉉突然指著賬冊上的“北元襲擾致損耗”字樣,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條縫:“張千戶,宣府衛的糧耗比永熙朝規製多五成,且本月初七至十五,凡九處注‘北元襲擾’——可玄夜衛的巡邏記錄顯示,那幾日隻在黑風口見了三隻野狼。”
帳外突然傳來喧嘩,沈煉帶著玄夜衛緹騎押著兩個糧商闖入,棉袍上還沾著從大同衛糧倉帶的穀殼。其中穿藍布襖的糧官一進門就癱在地上,手指摳著磚縫哭喊:“是張千戶!他給我條子,讓用倉底的陳米換宣府的新米,說‘李大人在京裡等著用這批糧周轉’!條子上還有他的花押,在我家炕洞裡藏著呢!”張遷的臉瞬間褪成紙色,手裡的賬冊“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夾在裡麵的小抄,上麵寫著“若遇盤查,以損耗對”。
德佑十三年臘月初,三法司會鞫張遷案。罪證在奉天殿列了三長案:有他與李嵩的密信“設法困嶽峰於宣府,勿使掌兵過多”,有倒賣軍糧的流水賬“十月廿三,換米千石,得銀五十兩”,更有雁門守卒周小五的證詞“因缺糧延誤築城,北元騎兵衝進來時,我們手裡隻有鋤頭”。蕭桓望著卷宗上謝淵用朱筆圈出的“陽曲衛前車之鑒”,突然想起嶽峰雪夜叩宮時,額頭上的血在金磚上暈開的形狀,像朵凍僵的紅梅。終在詔書上朱批:“張遷斬立決,曝屍三日;鎮刑司監軍製即行廢除,改由風憲司與兵部共派監軍,互持印信,不得專斷。”
李嵩在府中聽聞消息時,正與蕭漓對弈。他抓起白玉棋子狠狠砸在棋盤上,碎成三瓣:“廢物!連個嶽峰都困不住!”蕭漓撿著地上的棋子冷笑,指甲在“雁門”棋位上劃出道痕:“監軍雖廢,嶽峰也折了銳氣——他那一萬兵,終究沒能如臂使指。謝淵查得再緊,能翻了天去?”李嵩望著窗外的殘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上洇出點暗紅:“可謝淵借這案子,查了大同衛三年的賬……趙謙那蠢貨,把宣德年的舊賬都留著。咱們在邊鎮的根基,怕是要動了。”風卷著雪片撞在窗上,像有無數雙眼睛在外麵盯著,寒徹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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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
《大吳史?邊防誌》載:“德佑十三年監軍之弊,終使帝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理。次年正月,詔廢鎮刑司監軍權,立‘邊將專征製’,許風憲司巡邊監察,不得乾預軍政。
嶽峰以萬兵守雁門,次年春大破也先於黑風口,奪回陽曲衛遺骸五千,葬於‘忠魂祠’。謝淵再劾李嵩黨羽,查得宣德以來鎮刑司克扣邊糧百萬石,帝命悉發邊鎮,邊軍哭祭三日。
李嵩於德佑十四年罷相,蕭漓奪爵,鎮刑司緹騎減裁大半。後史官評曰:‘宣府之困,非兵之寡,實權之掣。嶽峰雪夜叩宮,叩的是君心;謝淵持卷劾奸,劾的是國蠹。終使大吳邊鎮,複歸清明。’”
卷尾
《大吳史?論》曰:"德佑十三年監軍之弊,非製度之過,乃用人之失也。李嵩假監軍之名,行掣肘之實,張遷恃鎮刑司之權,視軍糧為私產,上下相蒙,幾致邊鎮傾覆。當是時,謝淵持糧賬而抗權臣,沈煉擒俘虜以證奸謀,嶽峰處困厄而不墮壯誌,三人力挽狂瀾,方免陽曲衛之禍再演。
夫監軍者,本為防奸,若反為奸所用,則不如無監。觀張遷之流,以"合規"之名行苟且之事,糧車之封條、文書之朱印,皆成其謀私之具,此乃官官相護之毒,勝於北元之鐵騎。後世治邊者當鑒:信則不監,監則不信;若既信且監,必致上下相疑,未有不敗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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