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規?"蕭桓猛地將軍報拍在案上,燭火驚得一跳,燈花簌簌落在龍紋錦墊上。"城快破了,還要講規矩?"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許久的煩躁——當年他被囚南宮,那些"合規矩"的奏報,哪一個不是將他往死裡逼?
李德全忙膝行半步,袍角在金磚上拖出沙沙聲:"陛下息怒。正因城危,才更要審慎。前日玄夜衛密探回稟,說嶽峰與宣府衛謝淵過從甚密。謝淵雖以清廉稱,卻也是手握兵權的邊將——"
他故意頓住,看著蕭桓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謝淵...那個在宣府衛鑿冰治軍的硬骨頭,去年還上書彈劾過石亨舊部,是朝堂上少有的"不粘鍋"。可越是這樣的人,越讓蕭桓忌憚——無欲則剛,剛則難製。
"二人若暗通款曲,借邊患逼宮..."李德全的話像淬了冰,擲在蕭桓腳邊。三年前,石亨、徐有貞就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闖入南宮,如今想來,那鎧甲的寒光仍刺得他後頸發麻。
蕭桓忽然覺得殿內太悶,推開半扇窗。夜風帶著宮牆下的槐花香湧進來,卻吹不散心頭的滯澀。他望著殿外沉沉夜色,乾清宮的琉璃瓦在月下泛著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徐靖適時補充,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帶著幾分"循循善誘":"陛下,李德全雖言過其實,卻也是為江山著想。依臣之見,可暫派鎮刑司緹騎前往核查,若軍報屬實,再發糧不遲。"
"緹騎?"蕭桓冷笑,指尖在窗台上敲出輕響,"鎮刑司那些人,到了大同衛,是查糧荒還是查邊將?當年石亨案,他們查了三月,查出的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真正的罪證倒被銷毀了不少。"
李德全忙道:"陛下聖明。但此次可派李謨去——他是鎮刑司掌刑千戶,最是謹慎,又是陛下潛邸舊人,斷不會徇私。"李謨...蕭桓想起那人陰鷙的眉眼,去年處置南宮舊人時,下手倒是利落。
徐文良附和:"李謨熟悉軍製,可驗看嶽峰的千戶花名冊、糧倉賬簿。按《邊鎮軍律》,凡守城三月以上者,需每五日造冊報備,若嶽峰拿不出,便知軍報虛實。"他說得頭頭是道,仿佛早已備好了說辭。
蕭桓踱回案前,軍報上的"煮甲"二字被燭火烤得有些發脆。他忽然想起幼時隨泰昌帝蕭震狩獵,見獵犬追逐受傷的麋鹿,明知對方已無力反抗,仍要齜牙咧嘴地試探——此刻的自己,竟像極了那獵犬。
李德全見蕭桓意動,又膝行半步,聲音壓得更低:"陛下,臣還有一策。可命嶽峰派親信送"城防圖"至京,圖中需標注現存兵力、城垣破損處、北元布防——既驗其忠,亦觀其勢。若圖中虛實分明,便是真心;若有隱瞞..."
他沒說下去,但誰都明白——隱瞞便是心虛。蕭桓捏著朱筆的手微微發顫,這哪裡是要城防圖,分明是逼嶽峰自縛手腳。北元若截獲送圖的人,大同衛的布防便成了白紙,城破隻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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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恐陷嶽峰於險地。"蕭桓的聲音有些猶豫。永樂帝當年北征,常對將領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話他曾寫在扇麵上,如今扇麵早不知所蹤。
徐文良忙道:"陛下,兵者詭道也。嶽峰若真心守城,自會有萬全之策送圖;若心有二誌,這便是試金石。且臣已想妥,可命宣府衛謝淵派兵護送,一來顯朝廷信任,二來也可讓謝淵就近監視——一舉兩得。"
這話像根楔子,釘進蕭桓心裡。讓謝淵監視嶽峰,再讓緹騎監視謝淵...環環相扣,倒像是當年石亨布下的局。他忽然覺得,這朝堂比北元的草原還要凶險,處處都是看不見的絆馬索。
蕭桓重新拿起那份軍報,指腹撫過"臣嶽峰泣血叩請"六字。墨跡下的宣紙有些發皺,像是被水浸過——是淚水,還是汗水?他忽然想起自己被囚南宮時,也曾寫過無數封"泣血"的奏疏,那些紙,如今怕是早成了灰燼。
"徐愛卿,"他抬眼,目光掃過二人,"依你之見,這糧,何時可發?"
徐文良與李德全交換了個眼神,徐文良道:"待李謨的核查文書與嶽峰的城防圖到京,三司會審無誤,再發不遲。最多...十日便有分曉。"
"十日?"蕭桓喃喃自語。大同衛的士卒,能撐過十日嗎?他仿佛聽見城樓上的哭嚎,那些聲音穿透宮牆,鑽進耳朵裡。可另一個聲音又在說:萬一是圈套呢?萬一他們想借守城之功,逼朕給他們加官進爵,甚至...
他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那些紛亂的念頭。龍椅的扶手被他攥得發燙,三年前複位時的誓詞猶在耳畔:"絕不重蹈土木堡之覆轍",可這"不覆轍",竟要以懷疑忠臣為代價嗎?
"就依李德全所奏。"良久,蕭桓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帶著一種疲憊的決絕。他提起朱筆,蘸了蘸墨,筆尖懸在軍報上方,遲遲未落。燭火在筆尖投下細小的陰影,像隻窺視的眼睛。
李德全與徐文良屏息凝神,看著那支筆——那是決定大同衛存亡的筆。殿外的漏刻滴答作響,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終於,蕭桓在軍報右下角批下"暫緩"二字。墨跡透過紙背,在案上洇出一小團黑痕,像塊洗不掉的血漬。"傳旨鎮刑司,"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先查嶽峰親信往來,糧援之事,待查清再說。"
"陛下聖明!"二人齊齊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起身時,徐文良悄悄將一張銀票塞進李德全的袖中,動作快得像偷食的鼠。
蕭桓沒有看見——或者說,他看見了,卻懶得去管。這些朝堂上的小動作,他早已見怪不怪。複位三年,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容忍這些"必要之惡"。
徐靖與李德全退出乾清宮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宮牆外的槐花香混著遠處的更鼓聲飄來,李德全撫著袖中那張沉甸甸的銀票,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李公公,"徐文良壓低聲音,"李謨那邊,還需叮囑他...拿捏好分寸。"
"徐大人放心,"李德全笑得眼角堆起褶皺,"李謨是個明白人。嶽峰若識趣,還能留個全屍;若是不識趣..."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正好給謝淵提個醒。"
二人相視而笑,笑聲被夜風卷走,散在宮道的暗影裡。
乾清宮內,蕭桓仍對著那疊邊報枯坐。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狹長,像一道懸在梁柱上的疑繩。他忽然想起謝淵去年送來的奏疏,說"邊將最怕的不是北元,是中樞的猜忌",當時他還斥責謝淵"危言聳聽",如今想來,那字字都帶著血。
三日後,大同衛的第九封告急文書送到時,附帶了一片風乾的血肉——嶽峰的斷指,以及指血寫就的"死守"二字。那字寫得歪歪扭扭,筆畫間帶著顫抖,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蕭桓指尖發麻。
他展開血書,墨跡早已發黑,卻仍能看出書寫時的決絕。"死守"二字的邊緣,有些許暈開的痕跡,像是淚滴打濕的——是嶽峰的淚,還是那些餓斃士卒的淚?
蕭桓捏著血書的手微微發顫,心底某個角落忽然塌陷。他想起永樂帝蕭玨的另一句訓示:"寧可信其忠,不可信其奸",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徐大人求見,說鎮刑司已查到嶽峰與謝淵的"往來密信"。"李德全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蕭桓猛地將血書揉成一團,扔進燭火裡。紙燼飄起,如同一縷縷未散的疑煙,在他眼前盤旋、消散。他看著那團火,忽然覺得,自己燒掉的不是血書,是某個再也找不回的東西。
"讓他進來。"蕭桓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剛才那個掙紮的人不是他。殿外的風更緊了,吹得燭火劇烈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像個看不清麵目的鬼魅。
片尾
謝淵在宣府衛截獲鎮刑司密信,見信中"嶽峰通敵"四字,知是構陷。他連夜帶親兵奔赴大同,途中得知朝廷糧援仍未發,在驛站牆壁上題詩:"紫殿猶疑邊將忠,長城空倚血痕紅。莫言廟堂多遠慮,誰念城頭餓殍風?"
抵衛時,正遇嶽峰在城樓指揮作戰,左臂傷口滲血,仍揮劍大呼。謝淵按住他欲叩拜的手,低聲道:"嶽將軍死守的,何止是城?"嶽峰一怔,隨即淚落,血染甲胄。
卷尾語
《大吳史?嶽峰傳》載:"大同圍解後,峰入覲,帝問"當日疑卿,卿恨否?"峰叩首曰:"臣知陛下居安思危,何敢恨?但求後世君王信邊將如信手足,則邊塵自息。"帝默然良久,賜金瘡藥,未提封賞。"
《謝淵文集》存:"德佑十四年之疑,非獨帝之過,亦朝局之弊也。閹寺與朝臣相結,以猜忌亂國策,邊將雖有赤誠,難抵中樞暗箭。後餘奏請設"巡邊禦史",專司邊將功過核查,蓋源於此。"
《明倫彙編》評:"君疑臣則臣死,臣疑君則國危。德佑朝大同之困,非困於北元,實困於中樞之疑。幸有謝淵、嶽峰之輩,以忠烈破猜忌,不然,邊牆早潰於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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