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邊鎮考》載:"德佑十四年,大同衛被圍逾三月,糧儘援絕。衛指揮嶽峰密遣千餘卒突圍搬救兵,命親衛百戶周顯統領。時鎮刑司緹騎李謨暗泄路線於北元,又令鎮刑司在宣府衛要道設卡,謂"防潰兵驚擾京畿"。突圍士卒遭北元伏擊與緹騎攔截,僅百餘人得脫。"
《大同衛忠烈錄》補:"顯臨行前,嶽峰授以血書,曰"若見謝淵,示此血痕,便知內患甚於外寇"。突圍途中,士卒多餓斃、戰死,唯顯率殘兵持血書奔宣府,三日僅進五十裡,所過之處,屍骸枕藉。"
殘甲衝寒夜突圍,刀光如雪映肌羸。
千軍赴死唯餘百,一騎持書欲訴誰。
緹騎暗埋遮路阱,北風吹斷望鄉旗。
莫歎孤忠無佐證,血痕終可照青史。
大同衛內城西北角樓。嶽峰扶著斷指的傷臂,望著樓下蜷縮的士兵——他們大多麵黃肌瘦,甲胄上的裂縫裡塞著乾草禦寒,手中的刀因饑餓而握不穩。周顯站在他麵前,甲胄雖舊卻束得緊實,眼中血絲密布,卻透著一股狠勁。
"百戶,"嶽峰的聲音壓得極低,怕被帳外的緹騎聽見,"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李謨昨日又扣了傷兵的藥,再等下去,不用北元攻城,弟兄們就餓死了。"
周顯點頭,指尖摩挲著腰間的令牌——那是嶽峰給他的調兵牌,可調動各營的死士。"指揮放心,末將帶一千人突圍,天亮前從北門缺口走,那裡是北元的薄弱處。隻要能到宣府見到謝大人,定能搬來救兵。"
"李謨不會讓你輕易走的。"嶽峰從懷中掏出一塊布,上麵是他用斷指血寫的"內奸"二字,"他昨日查點人數,特意問過"各營精壯還剩多少",必是要防備我們突圍。你把這個帶給謝大人,他自會明白。"
周顯接過血布,藏進貼身的衣袋:"末將明白。隻是...李謨的緹騎盯著各營,怎麼瞞過他們調兵?"
嶽峰冷笑:"我已讓人散布消息,說今晚要"夜襲北元糧營",李謨巴不得我們去送死,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帶的人,都選有家眷在衛中的——他們知道,城破了,家眷也活不成。"
這時,帳外傳來緹騎的喝問:"嶽指揮在與誰說話?李緹騎命你去帳中議事!"
嶽峰推了周顯一把:"快走!記住,見到謝大人前,這血布比性命還重要。"
周顯跪地叩首,額頭磕在磚地上發響,隨後轉身疾走,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裡。嶽峰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一去,周顯他們多半是九死一生,但大同衛的希望,全在這千餘殘兵身上。
三更時分,大同衛北門。周顯清點著人數,一千零三十三人,個個麵帶菜色,卻都攥緊了兵器。負責守北門的是千戶孫誠,他悄聲道:"百戶,李謨的緹騎都在西門"觀戰",說要等我們"夜襲"的好消息。北門隻有十幾個老弱兵,我已讓他們"醉酒誤事",開了道丈寬的缺口。"
周顯拍了拍他的肩:"孫千戶,城就交給你了。若我們沒能回來..."
"彆胡說!"孫誠塞給他一袋炒麵,"這是最後一點糧,你們帶上。謝大人見了你們,定會發兵的。"
周顯將炒麵分給身邊的士兵,每人僅得一把,夠啃半日。他拔出刀,刀尖指向城外的黑暗:"弟兄們,我們不是去突圍,是去給城裡的爹娘妻兒求活路!記住路線,沿黑水河向東,三日後到宣府衛界碑——活一個,就帶一個消息回去!"
士兵們低聲應和,聲音嘶啞卻有力。他們魚貫而出,踩在沒膝的沙礫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周顯斷後,回頭望了眼城頭——那裡插著大吳的軍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像在為他們送行。
走了約摸三裡地,前麵的斥候突然停住,壓低聲音:"百戶,前麵有異動,像是伏兵!"
周顯心中一沉——按嶽峰的情報,這裡不該有北元的人。他示意士兵隱蔽,自己匍匐到沙丘後,果然看見黑水河對岸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影,手裡的彎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是北元的遊騎!"周顯的後背沁出冷汗,"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身邊的老兵趙二啐了一口:"娘的,定是李謨那狗東西泄了密!這狗賊,巴不得我們死光!"
周顯咬著牙——現在退回去就是死,衝過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他對趙二低語:"你帶五十人從上遊涉水,繞到他們背後放火,動靜越大越好。其他人跟我正麵衝,記住,彆戀戰,往宣府方向跑!"
火光亮起時,北元遊騎果然慌了神。周顯趁機大喊:"殺啊!"帶著士兵衝過黑水河,水花濺起,混著血珠落在地上。北元的箭射過來,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慘叫聲在夜裡格外刺耳。
"百戶,趙二哥他們...沒跟上來!"一名士兵哭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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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顯回頭,見上遊的火光已滅,想來趙二他們為了掩護主力,全犧牲了。他眼眶一熱,卻沒時間悲傷,隻顧揮刀砍翻擋路的北元兵:"彆回頭!衝過去就是生路!"
奔出約莫十裡地,身後的喊殺聲漸遠。周顯清點人數,隻剩七百多人,不少人帶了傷,血順著甲胄往下滴。他讓士兵在一片小樹林休整,自己則靠著樹乾喘息,胃裡空空如也,頭暈得厲害。
"百戶,你看這個!"一名士兵撿起一支北元的箭,箭杆上刻著個"李"字,"這不是北元的記號,倒像是...鎮刑司的刻痕!"
周顯接過箭,指尖撫過那個"李"字——李謨的李!他猛地明白,這不是簡單的泄密,是李謨與北元勾結,要用他們的命做投名狀!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比塞外的夜風還冷。
"百戶,現在怎麼辦?"士兵們圍過來,眼中滿是絕望,"連北元都跟李謨串通了,我們還能去哪?"
周顯將那支箭折斷,沉聲道:"越是這樣,我們越要活下去!李謨能勾結北元,就說明他怕了——怕我們找到謝大人,怕我們揭穿他的勾當!弟兄們,想想城裡的家人,我們必須走下去!"
他從懷裡掏出嶽峰的血布,借著月光展開:"這上麵寫著"內奸",謝大人見了,定會明白一切。我們不是逃兵,是拿著證據的證人!"
次日午後,殘兵行至落馬坡。這裡地勢險要,兩側是懸崖,中間隻有一條窄路。周顯讓士兵休息,自己爬到一塊巨石上了望,忽然看見遠處塵煙滾滾——不是北元的騎兵,倒像是大吳的馬蹄聲。
"是援軍?"一名士兵喜極而泣。
周顯卻皺起眉——宣府的援軍不可能來得這麼快,而且看塵煙的方向,是從京畿來的。他猛地想起嶽峰的話:"李謨不僅通敵,還會讓鎮刑司的人攔截我們!"
話音未落,坡下傳來喊聲:"前麵的潰兵聽著!鎮刑司在此設卡,奉旨盤查!"
周顯的心沉到了穀底——果然是鎮刑司的緹騎。他對士兵們道:"都把兵器藏起來,裝作潰散的敗兵。我去應付他們,你們見機行事,能跑一個是一個。"
緹騎領頭的是個麵白無須的千戶,見了周顯,皮笑肉不笑:"你們是大同衛的?李緹騎說你們"臨陣脫逃",讓我們在此等候。識相的,跟我們回去受審,或許還能留條命。"
周顯故作惶恐:"大人,我們是突圍出來搬救兵的,不是逃兵!大同衛快守不住了,求您讓我們去宣府找謝大人..."
"謝大人?"千戶冷笑,"謝大人忙著整頓糧道,哪有空管你們這些"逃兵"?再說,按軍製,潰兵需由鎮刑司押回原籍,你們想去宣府,是想勾結邊將謀逆嗎?"
周顯的手按在腰間的血布上——看來不動手是走不了了。他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士兵們悄悄摸向藏兵器的地方。
千戶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突然喝令:"拿下他們!反抗者,以通敵論處!"
緹騎的刀拔出來時,周顯的士兵也亮出了藏在柴草裡的兵器。雙方在窄路上廝殺起來,緹騎的裝備精良,卻不如殘兵悍不畏死。周顯砍翻一個緹騎,對士兵們喊:"往懸崖邊退!那裡他們人多施展不開!"
激戰中,周顯的左臂被砍中,血瞬間染紅了衣袖。他咬著牙,瞥見那千戶正拿著弓箭瞄準自己,千鈞一發之際,老兵趙二的兒子——十三歲的趙小三撲過來,用身體擋住了箭。
"小三!"周顯目眥欲裂,揮刀劈死千戶,抱起小三的屍體。孩子的眼睛還圓睜著,手裡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炒麵。
"百戶,快走!"士兵們掩護著他往懸崖退,"再不走,北元的人該追上來了!"
周顯放下小三,在他胸口按了個血指印——這是他們約定的記號,證明是大同衛的忠魂。他轉身帶隊衝下懸崖側麵的陡坡,不少人失足滾落,慘叫聲此起彼伏。
等他們終於站穩腳跟,清點人數,隻剩三百多人。每個人都帶傷,乾糧早已吃完,隻能嚼路邊的野草充饑。周顯望著身後的塵土,知道緹騎和北元的人還在追,而前麵的路,越來越難走。
殘兵抵達宣府衛地界的界碑處。這裡本該有宣府衛的哨所,卻空無一人,隻有地上的血跡證明不久前有人來過。周顯的心涼了半截——難道謝大人也被李謨他們控製了?
"百戶,你看!"一名士兵指向界碑後的樹林,那裡有個穿著宣府衛甲胄的人,正朝他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