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糧倉外。李謨的親衛統領鄭屠叉著腰站在門口,見嶽峰帶著人來,啐了口唾沫:"嶽指揮這是要搶糧?"
嶽峰舉著那方帶"張"字的布帕:"我是來問李緹騎,這帕子是不是張侍郎送的。聽說張侍郎在京師給你留了三進的宅子,就等城破了搬進去?"
鄭屠的臉瞬間漲紅。他確實收了張敬的好處,答應事成後去京師享福。"你...你胡說八道!"他拔刀就要砍,卻被身後的人拉住——是王遷,他不知何時來了。
"嶽指揮何必動氣,"王遷皮笑肉不笑,"糧倉的糧,傍晚就發。隻是...聽說你昨夜寫了封家書?不如給我看看,也好替你轉呈京師。"
嶽峰心裡一沉。他們連他寫家書都知道了,定是帳裡有內奸。"家書是給我爹的,"他緩緩道,"就不勞王僉事費心了。倒是我聽說,你前日給李謨的信裡,說要"借韃子手除嶽某",這話可當真?"
王遷的笑僵在臉上,手不自覺摸向腰間——那裡藏著另一封密信。周顯眼疾手快,衝上去按住他的手腕,從袖中搜出個紙團。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今夜三刻,焚糧後即報京師,稱嶽峰焚糧降敵"。
酉時,中軍帳。嶽峰坐在案前,看著那封剛寫好的家書。紙上的字被淚水洇了又乾,"爹"字旁邊暈開一片墨痕。他想起小時候,爹嶽忠泰教他寫字,說"為將者筆要穩,心要正",可現在他的手卻抖得握不住筆。
"將軍,"孫誠進來,眼眶通紅,"我們查出來了,帳裡的內奸是文書劉平,他...他已經畏罪自殺了。"
嶽峰點點頭。劉平是三個月前李謨派來的,平日謹小慎微,誰也沒懷疑。"他死前說了什麼?"
"說...說李謨和張敬約定,城破後把所有罪責推給你,還說...說陛下已經信了他們的話,說你"擁兵自重,意圖不軌""。
嶽峰猛地將家書拍在案上,燭台震倒,蠟油濺在紙上,燙出個黑洞。"陛下..."他喃喃道,想起三年前複位時,德佑帝蕭桓在天壇發誓"永不負邊將",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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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周顯進來,手裡拿著火把,"王瑾的人傳來信,說李謨的人已經在糧倉周圍堆了柴草,就等天黑。"
嶽峰深吸一口氣,拿起家書:"走,去烽火台。"
戌時,烽火台。北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刀子割。嶽峰站在台頂,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人群——是孫誠帶著的兩百多個傷兵,他們拄著斷矛,互相攙扶著,眼睛裡卻燃著光。
"弟兄們,"嶽峰的聲音被風吹得發飄,"李謨要燒糧倉,嫁禍我們通敵。朝廷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我嶽峰在這裡發誓,生是大同人,死是大同鬼!"
人群裡爆發出哭喊:"將軍!我們跟你乾!"
嶽峰展開家書,聲音突然軟了:"這是我給我爹的信,說我沒給他丟人...現在,我把它燒了,讓天上的爹看看,他兒子守的城,還有人護著!"
他點燃火把,湊到信紙邊。火光舔舐著紙角,將"鎮刑司扣糧十七萬石"、"張敬匿報軍情"的字跡映得通紅。周顯突然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將軍!我們把信記下來,就算死了,也要讓京師知道真相!"
兩百多人齊刷刷跪下,跟著周顯念信上的字,聲音震得烽火台的木柱嗡嗡作響。嶽峰看著跳動的火苗,突然笑了——他爹說過,忠魂是燒不掉的。
亥時,糧倉方向突然燃起大火。李謨的人果然動手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連北元的營帳都能看見。鄭屠帶著緹騎在城下喊:"嶽峰焚糧通敵啦!大家快投降啊!"
嶽峰站在烽火台上,舉起那杆斷了旗穗的衛指揮大旗:"弟兄們,看到了嗎?這就是他們的伎倆!"
孫誠突然喊道:"將軍!北元開始攻城了!"
嶽峰向下望去,北元的攻城錘正撞向城門,"咚"的一聲,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轉身對周顯道:"你帶五十人從密道走,把剛才記的信藏在貼身衣物裡,就算爬,也要爬到宣府,找到謝淵!"
周顯哭著搖頭:"將軍!我不走!"
"走!"嶽峰推了他一把,"我和你叔嶽忠泰不一樣,他死在陽和口,連個說真相的人都沒有。你必須活著,讓天下人知道,大同衛的兵,不是叛徒!"
子時,城門破了。北元的鐵騎像潮水般湧進來,喊殺聲震耳欲聾。嶽峰提著刀站在路口,身邊是孫誠和最後幾十個傷兵。他們的甲胄上結著冰,手裡的刀卻攥得很緊。
"將軍,"孫誠咳著血,"你看,李謨的人跑了!"
嶽峰望去,見鄭屠帶著緹騎往南門跑,他們的馬背上馱著搶來的綢緞和糧食。"讓他們跑,"嶽峰笑了,"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他揮刀砍倒第一個衝上來的北元兵,血濺在臉上,燙得像火。身後的傷兵們跟著呐喊,聲音嘶啞卻響亮。嶽峰想起家書裡寫的"來世不複生於將門",突然覺得可笑——若有來世,他還要守大同,守得讓奸佞不敢抬頭!
醜時,嶽峰靠在斷牆上,身上插著七支箭。他看著孫誠和最後幾個兵倒下,看著北元的士兵踩過他們的屍體,突然覺得累了。
遠處傳來雞鳴,天快亮了。嶽峰從懷裡掏出塊燒焦的信紙殘片,上麵還剩個"忠"字。他把殘片按在胸口,閉上眼睛——他好像看見他爹了,在陽和口的烽火台上,衝他招手。
烽火台空草半枯,殘碑猶勒嶽公符。血書未逐西風散,白骨終教青史書。奸佞顱高懸北闕,忠良祠宇枕西隅。至今寒柝敲霜夜,似訴當年守塞孤。
片尾
《大吳史?嶽峰傳》載:"德佑十四年七月廿八,大同衛內城陷。指揮嶽峰率殘卒巷戰,身被十創,猶手刃北元百戶三人,終力竭倚堞而亡,年三十七。親衛周顯冒矢石突圍,懷其焚家書殘片七片,間道奔宣府,凡七日始達。宣府衛謝淵得片紙,見"鎮刑司扣糧"等字,伏地慟哭,遂提兵三萬複大同。入衛時,嶽峰遺骸僵立如塑,胸間焦紙猶存,"忠"字未燼,指痕深嵌紙上,似臨終猶攥之。"
《謝淵文集?複大同疏》存:"大同衛之焚,非焚糧也,焚奸佞之鐵證;嶽峰之死,非死於敵也,死於廷臣之構陷、主上之猜忌。淵收李謨、張敬等十九人罪證,凡三上血疏,至德佑十五年春,帝始悟,命玄夜衛逮治。籍其家,得贓銀十七萬三千兩,恰合陽和口所扣夏糧之數。斬李謨於市,張敬賜死,李德全謫守皇陵。嗚呼!忠魂瞑目之日,距大同陷已八月矣,然天道昭昭,終未負嶽峰輩寸寸丹心。"
卷尾
《大吳會要?邊防篇》評:"大同衛之變,實為德佑朝邊政轉捩之樞紐。嶽峰殉國後,謝淵三疏陳邊弊,帝始詔廢鎮刑司監軍之製,複五軍都督府調兵權,邊將得專閫外之責者十有三年。至永熙帝複辟,追贈嶽峰"忠烈伯",立祠大同,與父嶽忠泰合祀,祠聯"兩代忠魂守邊徼,一抔黃土奠山河",皆謝淵手書。"
《吳倫彙編?名賢傳》載:"周顯攜殘紙至宣府後,謝淵命書記摹刻百本,遍傳邊鎮。將士見"忠"字焦痕,莫不泣下,遂有"血書勵邊"之諺。後顯官至玄夜衛指揮僉事,掌北鎮撫司,終其生輯《邊將冤錄》十卷,收錄嶽峰以下十九人冤案,帝命藏於秘閣,以為後世戒。"
《罪惟錄?佞幸傳》論:"李德全雖謫守皇陵,其黨羽猶存於朝。德佑十六年,謝淵借"陽和口糧倉案"再劾,始清鎮刑司餘孽,籍沒者凡三十餘家,得贓銀累計逾五十萬兩,皆充邊餉。由是觀之,嶽峰一炬家書,非獨明己誌,實啟滌蕩奸邪之端。"
時人有《吊大同》樂府雲:"大同城,高入雲,城上血痕化為磷。嶽將軍,死作神,夜夜吹角驚胡塵。奸臣頭,懸北門,至今不敢過雁門。"其聲悲切,流傳邊鎮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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