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聲裡,蕭桓瞥見劉安站在廊下,低著頭,手指在袖裡絞著——那是在盤算如何把調糧的責任推給彆人。蕭桓突然勒住馬:"劉侍郎,你也跟來,親眼看看,你的"祖製",能不能讓北元退兵。"
酉時,輕騎隊出了保定城。蕭桓的坐騎是匹河西駿,是元興帝當年北征時的禦馬後代,此刻四蹄翻飛,把煙塵甩在身後。周顯在旁邊引路,不時回頭看,見皇帝的披風被風掀起,露出裡麵的鎧甲——那是嶽峰之父嶽忠泰的舊甲,永熙帝賜給蕭桓的,甲葉上還留著陽和口的箭痕。
"陛下,前麵是狼山峪,據說有北元遊騎。"周顯低聲提醒。蕭桓抽出定邊劍,劍光在夕陽裡像道閃電:"正好,讓朕看看,這些敢犯我大吳疆土的賊寇,長什麼樣。"
他想起李謨賬冊裡的話:"北元許以大同萬戶,事成割薊州三縣。"那時隻當是瘋話,此刻才明白,那些被鎮刑司壓下去的邊報,藏著多少亡國的隱患。
戌時,宿在狼山峪的廢堡裡。蕭桓坐在篝火旁,聽老兵們講嶽峰的事。一個來自陽和口的卒子說,嶽將軍每次打仗前,都要在陣前寫家書,卻從不寄出,說"活著回去再讀,死了就當給祖宗捎信"。
"陛下,"周顯遞來塊烤餅,"這是謝總兵托人帶來的,說嶽將軍最愛吃這種粗麵的。"蕭桓咬了口,餅渣掉在甲胄上,硌得慌。他突然想起王二狗供詞裡的話:"嶽將軍讓我們把屍體堆起來,說"這樣陛下就能看見,我們沒偷懶"。"
篝火劈啪作響,像在燒那些賬冊。蕭桓摸出玄夜衛的密報,上麵列著二十七名與北元勾結的官員,有幾個還是他當太子時的老師。他突然明白,嶽峰守的不隻是鐘樓,是在替他擋著這些從內部爛掉的根。
亥時,劉安托病要留下。蕭桓沒理他,讓親兵把他綁在馬上:"到了紫荊關,你去給嶽峰的士兵上墳,告訴他們,是誰讓他們餓著肚子打仗的。"劉安癱在馬上,涕淚橫流,說願意把家產都捐出來當軍餉。
"你的家產?"蕭桓冷笑,"嶽峰他們的命,值多少家產?"他想起去年查抄鎮刑司時,從李謨府裡搜出的金銀,夠大同衛三年的軍餉。那些銀子,本該變成將士的口糧、鎧甲、箭矢,卻成了李謨討好魏王的籌碼。
子時,探馬回報,紫荊關方向有火光。周顯說:"是謝總兵的信號,他已經突破北元的防線了!"蕭桓催馬前行,風灌進頭盔,像有無數人在喊"援軍來了"。他想起嶽峰血書裡的"援軍至否",此刻真想對著大同的方向喊:"朕來了!"
路過一處山坳時,看見幾具吳兵的屍體,懷裡還揣著沒吃完的草根。蕭桓讓親兵把他們埋了,墓碑上隻刻"大吳兵卒"四字。"等破了北元,"他對周顯說,"要在這裡立塊碑,把所有餓死、戰死的名字都刻上,包括那些鎮刑司沒記在賬上的。"
卯時。輕騎隊抵達紫荊關下。謝淵帶著殘兵在關前迎候,甲胄上的血還沒乾,見了蕭桓就跪下:"臣罪該萬死,未能...未能保住大同內城..."
蕭桓伸手去扶謝淵時,指尖先觸到他甲胄上的冰碴——那是大同淩晨的霜,混著血凝成的,涼得刺骨。謝淵的袖管在掙紮間褪上去半寸,露出半截麻紙,是嶽峰的筆跡,"勿念,死戰"四字被血泡得發漲,末筆的豎鉤拖出長長的一道,像極了他守鐘樓時倚著的那根斷矛。
"不怪你。"蕭桓的聲音在喉間滾了滾,帶著未散的風塵氣,"該怪的是朕——是朕信了鎮刑司"邊軍豐足"的鬼話,是朕讓李謨這群蛀蟲坐在京師,扣著糧餉看你們流血。"他抬手抹過謝淵臉頰的汙漬,那裡還沾著鐘樓的磚灰,"鄭屠引敵、劉安阻糧,還有那些在賬冊上寫"嶽峰可除"的人,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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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內的風卷著硝煙掠過,將士們的甲葉響成一片。蕭桓轉身麵對他們,晨光正爬上最前排士兵的臉,有人缺了耳,有人瞎了眼,卻都直挺挺地立著,像大同城頭那些沒被推倒的旗杆。"傳朕旨意,"他的聲音陡然洪亮,震得關牆的回聲都在顫,"今日隨朕入關的,每人賞銀三兩,傷重者升一級,記功簿上要寫清楚——這不是恩賜,是還嶽將軍和三十個弟兄的債。"
目光掃過人群裡那個捧著斷矛的小卒——是王二狗同村的,叫狗剩,昨日在紫荊關認出了二狗的屍體。"尤其是王二狗,"蕭桓補了句,聲音輕了些,"他爹是陽和口餓死的,他自己死在鐘樓前,這三兩銀子,要給他娘送去,告訴她兒子沒給嶽將軍丟臉。"
片尾
朝陽正漫過關牆的垛口,把蕭桓的鎧甲照得發亮。甲片上還留著昨夜狼山峪的血痕,與陽光一映,倒像鑲了道金邊。他抬手按住腰間的定邊劍,劍鞘上的"守土"二字是神武爺親刻的,此刻在晨光裡浮出來,劍身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影——有嶽峰倚著鐘樓的樣子,有王二狗舉磚的樣子,還有老張滾落在地的頭顱、小馬被壓斷的脊梁,甚至有那個喊著"蔣侯爺快退"的糧道僉事張謹,一個個都在光影裡動起來,朝著京師的方向望著。
謝淵突然發現,皇帝的指節在劍柄上捏得發白,指腹正蹭過劍鞘的裂紋——那是去年秋獵時,蕭桓聽鎮刑司緹騎說"嶽峰私通北元",氣得用劍劈案留下的。此刻那裂紋裡卡著的,不知是昨夜的風塵,還是皇帝沒掉下來的淚。
"走吧。"蕭桓率先邁步入關,定邊劍的穗子掃過磚縫,那裡還嵌著北元兵的箭簇,"去鐘樓看看——看看嶽峰用命護著的地方,朕要親自把那些賬冊殘頁,埋在他靠著的那根柱子下。"
風突然靜了,隻有甲葉的輕響和遠處隱約的號角。蕭桓走著走著,忽然想起神武爺《軍律》裡的話:"將死國,君死社稷,本是一體。"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底,沾著的紫荊關泥土裡,混著半片吳兵的衣料,是嶽峰部慣用的粗麻。
這一路風塵,終究是來晚了。可那些在劍影裡晃動的影子,分明在說:不晚——隻要記著他們為什麼而死,就永遠不晚。
卷尾
《大吳史?忠義傳》載:"帝至紫荊關,聞嶽峰死訊,罷朝三日,命以王侯禮葬。追贈峰為鎮國將軍,諡"忠湣",立祠大同,春秋致祭。"
《吳倫彙編?吏治考》補:"德佑十四年冬,帝命重審鎮刑司案,凡與北元勾結、克扣軍餉者,悉處極刑,籍沒家產充邊餉。戶部侍郎劉安以"阻撓軍糧"論斬,臨刑前歎曰"早知今日,何惜糧草",聞者皆笑其晚矣。"
《邊鎮誌?雜記》錄:"帝親征歸,命將大同巷戰之狀繪為《忠魂圖》,懸於文華殿,遇朝會則示群臣,曰"忘此圖者,非我臣"。圖中鐘樓磚縫猶見血字,為帝親手補描,色如朱砂,曆久不褪。"
鑾輿催過保定城,淚灑征袍赴敵營。千裡風塵追落日,一腔悲憤對殘旌。已將玉輅輕生死,肯為金戈惜性命?莫向燕雲問忠骨,鐘樓血字記君情。鑾駕遙遙入暮煙,忽聞邊報淚潸然。千行血字書危局,萬裡風塵赴國艱。豈忍忠魂埋骨野,寧將玉輅換征鞍。催兵更擊三更鼓,恨不飛身到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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