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之於瓦剌?"王三突然從殿角衝出來,跪在丹墀下,懷裡的"吳"字磚"當啷"掉在地上,"張大人!小的是獨石口的兵!瓦剌進城時,把百姓綁在烽燧上燒,您的侄子張承業,還幫他們點的火!您說的"委之",就是讓他們當柴燒嗎?"他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草,左臂的疤痕因激動而泛紅。
張敬之的臉從白轉青,腳邊的朝珠"嘩啦啦"散了兩顆,他慌忙去撿,卻被謝淵一腳踩住手背。"張大人彆急著撿珠子,"謝淵彎腰,盯著他的眼睛,"玄夜衛在您府中搜出陳彬的信,裡麵寫"遷南都後,可薦鎮刑司舊部掌江南鹽鐵"——您這遷避策,到底是為社稷,還是為李謨的餘黨鋪路?"
周顯從殿外進來,手裡捧著一疊紙,展開時風卷著紙頁響:"啟奏陛下,此乃戶部糧冊副本。德佑十三年冬,張敬之批"損耗"漕糧四萬石,實則由陳彬轉運至江南私倉;今年十月,又命南都戶部預征明年糧稅,名為"遷避備用",實則入私囊。"他將糧冊遞到蕭桓案前,"冊中"損耗"批注筆跡,與張敬之奏疏筆跡一致,玄夜衛已驗對無誤。"
張敬之突然癱在地上,嘴裡喃喃:"不是...不是我...是陳彬逼我的..."可沒人聽他辯解——殿內禦史台附議的十七人,此刻都縮著脖子,有人甚至悄悄往後挪步,想躲進人群裡。
蕭桓拿起案上的磚石,指腹撫過嵌著頭發的磚縫。他想起昨日謝淵帶來的獨石口地形圖,那些被瓦剌踏平的村落,名字都用紅筆圈著,像一個個流血的傷口;又想起嶽峰祠的香爐,前日去祭拜時,香灰裡還埋著狼山的焦麥——那些用命守住的土地,怎麼能說遷就遷?
"張敬之,"蕭桓把磚放在奏疏上,磚角壓得紙頁發皺,"你掌戶部三年,九邊軍糧虧空七成,你不查;鎮刑司餘黨匿於你府,你不報;如今瓦剌犯境,你不思守土,反倡遷避——你這尚書,是為瓦剌當差,還是為大吳當差?"
張敬之趴在地上,肩膀不停發抖,突然扯著嗓子喊:"陛下!遷避是為保全宗廟!謝淵擁兵在外,若神京破,他必自立!"這話像顆炸雷,殿內瞬間安靜——連附議的禦史都愣住了,沒人敢接這個話茬。
謝淵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冰碴,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左胸狼山之戰的傷疤,那道疤從鎖骨延伸到腰腹,像條猙獰的溝壑:"張大人說我擁兵自立?狼山之戰,我帶五千人燒糧,回來時隻剩一千三;獨石口告急,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從居庸關調兵馳援——我若想自立,何必把命拴在邊關?"
他轉身對著蕭桓跪下,甲葉碰撞聲震得金磚發顫:"陛下!臣願以全家性命作保,死守居庸關!若瓦剌踏進一步,臣提頭來見!"王三也跟著跪下,殿外的邊軍代表、玄夜衛卒紛紛跪成一片,"死守神京"的喊聲穿過殿宇,壓過了窗外的風雪聲。
蕭桓看著眼前的人,有的斷臂,有的帶傷,有的臉上還留著烽煙的痕跡——這些人才是大吳的根。他突然抬手,將張敬之的奏疏扔在地上:"遷避之議,永不再提!"
張敬之還想辯解,卻被玄夜衛卒架了起來。他掙紮著回頭,看見周顯正收起那疊糧冊,冊頁上的"損耗"二字,在光線下格外刺眼。"陛下饒命!"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是陳彬...是陳彬害我..."可殿內沒人再看他——禦史台附議的十七人,已紛紛跪地請罪,有的甚至開始揭發張敬之的其他罪狀,想洗清自己。
謝淵起身時,蕭桓遞給他一枚虎符:"朕命你總督神京防務,九邊兵馬皆聽你調遣。戶部之事,由周顯協同禦史台徹查,凡牽涉張敬之、陳彬者,無論官階高低,一律嚴懲。"謝淵接過虎符,指尖觸到冰涼的銅,突然想起嶽峰當年接過將印時的樣子——一樣的沉重,一樣的滾燙。
王三走出太和殿時,風雪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照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杆上,積雪融化的水珠滴下來,像在落淚。他撿起地上的"吳"字磚,小心翼翼地揣回懷裡,磚上的溫度似乎比之前暖了點——或許是殿內的人氣,或許是心裡的熱。
周顯從後麵追上來,遞給她一塊餅:"剛從禦膳房拿的,熱乎的。"王三接過餅,咬了一口,麥香混著眼淚咽下去——這是他從獨石口逃出來後,吃的第一口熱食。"周大人,"他含著餅問,"張尚書會被怎麼判?"周顯望著太和殿的匾額:"按大吳律,通敵、貪墨、倡遷避誤國,當處斬,曝首九邊——讓那些想逃的人看看,背叛家國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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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站在殿門口,看著謝淵帶著邊軍將領去部署防務,看著周顯押著張敬之往詔獄署去,看著王三捧著餅在雪地裡慢慢走。他摸了摸袖中嶽峰的護心鏡殘片,那片"吳"字還清晰,邊緣的齒痕硌著掌心——嶽峰當年咬著鏡子明誌,不就是為了守住這方土地嗎?
禦史台左都禦史突然上前,躬身道:"陛下,附議遷避的十七禦史,臣已命人看管,待查核有無通同舞弊後,再行處置。"蕭桓點頭:"查,要徹查。但記住,罰不是目的——要讓所有人知道,大吳的官,得守土,得護民,不能隻想著自己的烏紗帽。"
風又起了,卻沒之前那麼冷。蕭桓望著遠處的嶽峰祠方向,仿佛能看見香爐裡的煙,正順著風飄向神京的每個角落——那是忠魂的氣息,在護著這方他差點要放棄,卻最終選擇堅守的土地。
暮色降臨時,謝淵的防務部署令已傳遍九邊。居庸關加派一萬兵力,大同衛調五千銳卒馳援,神京九門緊閉,玄夜衛卒沿街巡查,凡可疑人員一律盤查。王三跟著邊軍回到居庸關時,看見守軍正在修補城牆,城磚縫裡新填的泥土,混著獨石口帶回的焦土——那是謝淵特意吩咐的,"讓守城的弟兄們知道,我們守的,是所有死難者的家"。
張敬之被押進詔獄署的那晚,陳彬在張府的地窖裡被抓。玄夜衛卒打開地窖門時,四萬石漕糧堆得像小山,糧袋上的"戶部南倉"火漆,在火把光下泛著冷光。周顯讓人把糧袋搬到城牆上,當著百姓的麵開封:"這些糧,本該喂飽邊軍,卻被貪官藏起來——現在,物歸原主。"
百姓們歡呼著上前領糧,王三站在人群裡,摸著懷裡的"吳"字磚,突然覺得,這磚比在獨石口時,重了很多——那是家國的重量,是忠魂的重量,也是每個堅守者,心頭最沉也最暖的重量。
片尾
德佑十四年十月十六,神京九門的守城卒換了新的腰牌,牌上刻著"守土護民"四字,是蕭桓親筆所書。謝淵在居庸關的城樓上,對著九邊將領展開地圖,手指劃過獨石口、居庸關、大同衛,"嶽將軍當年說,九邊是一體,丟了一處,就丟了所有——咱們這次,要把瓦剌擋在長城外,讓他們知道,大吳的骨頭,硬得很"。
王三跟著邊軍在城牆上巡邏,手裡握著新領的矛,矛尖閃著冷光。遠處的烽燧又燃起了火,一串接一串,像給長城係了條紅綢。他想起太和殿裡蕭桓的話,想起謝淵的傷疤,想起張敬之癱在地上的樣子,突然對著烽燧的方向敬了個禮——那是給獨石口的死難者,給嶽峰將軍,也給所有為這片土地拚命的人。
雪又下了起來,落在城磚上,輕輕的,像在安撫那些未涼的忠魂。
卷尾
《大吳史?刑法誌》載:"德佑十四年十月廿,戶部尚書張敬之因"通敵、貪墨、倡遷避誤國"三罪,判斬立決,曝首居庸關三日;鎮刑司舊吏陳彬、張承業等十二人,皆判絞刑,家產抄沒充作邊軍軍餉。戶部經此一案,革除"損耗"虛額,設玄夜衛監糧禦史,專查漕糧轉運,九邊軍糧虧空漸補。"
《玄夜衛檔?防務錄》補:"謝淵總督神京防務後,於居庸關、大同衛設"聯防哨",每三日互通軍情;又從邊軍幸存者中選百餘人充"烽燧督查",嚴防內奸瀆職。德佑十四年冬,瓦剌屢攻居庸關,皆因守軍戒備森嚴而退,史稱"居庸冬守"。"
紫宸議遷辱國威,將軍裂眥斥奸回。漕糧終返邊軍灶,貪吏頭顱掛戍台。雪覆長城忠骨暖,風傳烽燧捷音來。莫教金陵舟楫夢,隻憑熱血護京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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