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蕭桓想起半月前的朝堂,南遷派的領頭臣工吏部的郎中,戶部的主事)出列奏請遷都,言“京師城牆殘破,軍器短缺,瓦剌雖退,必複來,遷南京可保宗廟”。當時,謝淵立刻出列反駁,手持《大吳祖製錄》,聲音堅定:“《祖製錄》載‘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元興帝定京師,非為安逸,為守北境;若遷南京,邊軍無主,瓦剌必占大同、宣府,屆時黃河以北皆失,大吳隻剩半壁江山,何談保宗廟?”
可南遷派卻不甘,戶部的主事竟道:“謝太保是怕遷都後失了兵權吧?”一句話引得殿內議論紛紛,吏部尚書李嵩雖未明言,卻附和“遷與守,當議民生”,顯然是偏袒南遷派。蕭桓當時猶豫了——既怕謝淵所言“失北境”,又怕南遷派所言“百姓遭難”,竟未立刻定奪,隻令“再議”。如今想來,那時的猶豫,竟是給了南遷派可乘之機,讓他們私通細作、截留糧餉,若非謝淵果斷,後果不堪設想。蕭桓撫著密信上的字跡,心中滿是愧疚:謝淵當時孤立無援,卻仍堅持守京師,如今肅奸,怕是也頂著不少壓力吧?
密信的後半段,謝淵寫了“懸首九門”的緣由:“九門乃京師門戶,百姓往來必經,懸首示眾,一為讓百姓知奸佞已除,安心度日;二為讓百官見之,知‘謀逆遷都者,雖貴必誅’。臣知此舉烈,然京師新複,民心未穩,不烈不足以震懾,不誅不足以安內。”蕭桓看著“不烈不足以震懾”幾字,起身走到殿內的《京師輿圖》前,指尖點在九門的位置——安定門、德勝門是昔日抗瓦剌的主戰場,崇文門、正陽門是百姓往來最多的城門,謝淵選這九門懸首,是要讓百姓和百官都看清:守京師,是大吳的鐵誌;逆此誌者,雖死無赦。
他想起玄夜衛密探曾報“南遷派的親屬在南京散布‘帝將遷’的謠言,引得江南衛所兵人心浮動”,謝淵懸首九門,亦是給南京的南遷餘黨傳信:京師不會遷,奸佞已除,再敢謀逆,同此下場。蕭桓的指尖在輿圖上的南京位置頓了頓,心中漸明:謝淵此舉,不僅是肅奸,更是定民心、穩軍心、懾餘黨,一舉三得,比自己當初的“再議”,不知高明多少。
蕭桓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案角那卷燙金封皮的刑部文書上——封皮左側印著“刑部尚書馬昂謹奏”的朱紅小字,右側還沾著一點未乾的墨痕,顯是馬昂今日剛遞上來的急件。他伸手拿起文書,指尖觸到粗糙的麻紙頁,展開便見“近日有吏部郎中、主事等三臣,為南遷派五人說情,言‘五人雖有過錯,然皆為朝廷效力多年,罪不至死,請陛下從輕發落,改為流放’”的字句。
“罪不至死?”蕭桓低聲重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按在“從輕發落”四字上,指甲幾乎要掐進紙裡。他太清楚這些說情臣工的心思了——吏部郎中去年升任,是南遷派領頭者前吏部主事)舉薦的;吏部主事的嶽丈,是南京戶部的郎中,與南遷派五人早有書信往來;還有那名戶部的員外郎,家中糧鋪曾收過南遷派截留的通州倉糧餉。這些人,要麼是“利益牽連”,怕五人招出自己;要麼是“派係相護”,怕南遷派倒了,自己的官場根基也不穩。
他將文書扔在案上,墨汁濺出一點,落在“流放”二字上,暈開一片黑痕,像極了官官相護的汙濁。這時,他忽然想起謝淵密信裡的話:“臣斬五人後,吏部、戶部各有兩臣私議‘淵專權擅殺,不顧朝堂情麵’,臣已令禦史台記錄其姓名、言論,待陛下定奪是否徹查”。謝淵的字跡在腦海中浮現,蕭桓仿佛能看到謝淵寫下這些話時的眼神——定是帶著無奈,卻又堅持原則,明知會得罪同僚,仍要將實情奏報,隻為不讓官官相護的風氣蔓延。
“官官相護……”蕭桓長歎一聲,指尖摩挲著案上的《大吳律》,書頁上“結黨營私者,杖一百,流三千裡”的條文,被他反複翻看,邊角早已起皺。他想起三個月前,謝淵剛兼掌禦史台,便遞上一道《整飭吏治疏》,裡麵明言“今日朝堂之弊,在‘相護’二字:吏部薦官,不問賢愚,隻看派係;戶部查糧,不究虧空,隻看人情;若不除之,奸佞難清,社稷難安”,當時他看著疏中列舉的案例,雖知謝淵所言是實,卻怕“操之過急”引發朝堂動蕩,更怕得罪那些盤根錯節的官員,隻在疏上批了“緩查,待京師安定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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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來,那道“緩查”的批語,竟成了官官相護的“護身符”。南遷派便是借著這“緩查”的空隙,私通瓦剌細作、截留糧餉、造謠惑眾,若不是謝淵果斷出手,等他“京師安定”,怕是大吳早已丟了北境,遷了南京,成了半壁江山。蕭桓抬手按在胸口,那裡藏著的血書仿佛在發燙,“朕負謝淵”四字的重量,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負的,不僅是謝淵的忠勇,更是謝淵想要整飭吏治、還朝堂清明的苦心。
蕭桓起身走到書案旁,拿起一支狼毫筆,在硯台中重重蘸了墨,墨汁順著筆鋒滴落在白宣紙上,暈開一小片黑。他深吸一口氣,俯身在刑部文書的空白處提筆批注,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偏殿中格外清晰:“南遷派五人,私通外敵、截留軍糧、造謠害民,按《大吳律?謀逆律》當淩遲,今謝淵斬之,已屬從輕;說情者三臣,著禦史台即刻徹查,若查實與五人有利益牽連、派係勾結,一並治罪,不得姑息。”
“不得姑息”四字,他落筆時特意加重,筆鋒深透紙背,墨痕在紙上凝結成一道深黑的印,像是在為這道批語打上不容置疑的烙印。寫完,他放下筆,看著文書上的批語,心中再無往日的猶豫——官官相護的風氣,若今日不刹,他日便會生出更多“南遷派”,更多為己私利害國害民的奸佞;謝淵為了社稷,敢頂著“專權”的罵名斬奸,他這個皇帝,更該敢頂著“苛待群臣”的非議,支持謝淵,整飭吏治。
蕭桓將批好的刑部文書遞給貼身太監,語氣堅定:“即刻送往刑部,令馬昂按批語行事;再將謝淵密信中提及的‘私議專權’的吏部、戶部臣工名單,轉交給禦史台,令他們三日之內查複,不得延誤。”太監接過文書,見陛下神色嚴肅,不敢多言,躬身快步退下。
殿內隻剩蕭桓一人,他重新拿起謝淵的密信,指尖拂過“臣已令禦史台記錄在案”幾字,心中默念:謝卿,往日朕猶豫,讓你獨自麵對官官相護的壓力;今日起,朕定與你同心,你查奸佞,朕便為你撐腰;你整吏治,朕便為你站台,絕不讓你再受“專權”的非議,絕不讓官官相護的汙濁,再染了大吳的朝堂。
窗外的風漸漸小了,殿內的宮燈映在密信上,謝淵的字跡在燈光下仿佛有了溫度,蕭桓知道,這道密信,不僅是斬了五個奸佞,更是斬開了官官相護的缺口;他今日的批語,不僅是治了三個說情者,更是向朝堂宣告:大吳的江山,容不得奸佞,容不得相護,容不得任何損害社稷、辜負百姓的行為。
窗外的風更烈了,枯葉落在案上的密信上,蕭桓抬手拂去,指尖觸到密信末尾的小字:“臣淵奏:斬五人後,已令戶部清查通州倉糧餉,令工部修補九門城牆,令玄夜衛緝捕瓦剌細作,京師防務已妥,請陛下寬心。”這行小字,字跡比前文柔和些,顯是謝淵怕他擔憂,特意補充的。蕭桓看著“請陛下寬心”四字,眼眶竟有些發熱——謝淵肩上扛著軍政、監察兩副重擔,斬奸後仍不忘安撫他,而自己當初,卻還曾因李嵩的讒言,懷疑過謝淵的忠誠。
他想起安定門之戰後,謝淵重傷昏迷,徐靖偽造“通敵信函”,自己竟信了半日,若非秦飛截獲真信,謝淵怕是已蒙冤。如今謝淵肅奸,又怕他憂“專權”,特意奏明處置細節,這份忠勇與體貼,讓蕭桓心中愧疚更甚。他將密信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謝淵書寫時的堅定與憂慮,心中默念:謝卿,朕往日多有猶豫,今日方知,你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大吳,為了百姓,朕定信你、助你,共扶社稷。
蕭桓起身走到殿內的先帝神位前——那裡供奉著元興帝、永熙帝的神主牌,牌位上的金漆雖有些斑駁,卻仍顯莊重。他躬身行禮,聲音低沉:“列祖列宗在上,孫兒兒臣)今日得謝淵密信,知其斬南遷派五人,懸首九門,非為好殺,實乃社稷迫之。孫兒兒臣)往日猶豫,險些誤了大事,今日定當以謝淵為助,肅奸佞、安民心、固邊防,不負列祖列宗之托。”
行禮畢,蕭桓抬頭望著神主牌,忽然想起永熙帝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謝淵乃忠良,日後若有危難,可托之以大事”,如今想來,先帝的眼光何其準。他轉身回到案前,拿起密信,又看了一遍“懸首九門”四字,心中已無猶豫——謝淵此舉,是震懾,更是警醒,讓百官知“謀逆者死”,讓百姓知“朝廷護民”,這是當前危局下,最該做的事。
蕭桓召來貼身太監,令其傳三道旨意:其一,“令刑部尚書馬昂,核驗南遷派五人罪證,記錄於《大吳律例彙編》,為日後同類案件做據”;其二,“令禮部尚書王瑾,將‘謝淵肅南遷派’之事記錄於《德佑朝實錄》,言‘非帝好殺,乃奸佞迫之’,以正史書之論”;其三,“令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密切監視九門懸首處的動靜,若有南遷派餘黨鬨事,即刻擒捕,交禦史台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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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領旨退下後,蕭桓坐在案前,重新拿起《邊軍防務冊》,指尖在“宣府衛”“大同衛”的字樣上劃過——謝淵在密信中說“已令都督同知嶽謙,加強宣府、大同防務”,有謝淵掌軍政,嶽謙助防務,邊軍當能穩固。他又拿起戶部的糧餉冊,想著謝淵已令清查通州倉,糧餉短缺的問題也該解決了,心中漸漸安定。
暮色漸濃,殿內的宮燈被點亮,昏黃的光映在密信上,謝淵的字跡愈發清晰。蕭桓撫著密信,長歎一聲——這聲歎,有對往日猶豫的愧疚,有對謝淵忠勇的讚歎,更有對社稷未來的期許。他將密信小心地折好,放進紫檀木盒中,盒中還放著昔日寫的血書“朕負謝淵,負京師百姓”,如今,這密信與血書放在一起,像是一種呼應:往日的“負”,今日當以“信”補之;往日的猶豫,今日當以“堅定”替之。
片尾
蕭桓起身走到窗邊,望著九門的方向,雖看不見懸首的景象,卻能想象到:百姓路過九門,見懸首的奸佞,知朝廷肅奸護民,便會安心;百官路過九門,見懸首的奸佞,知謀逆者死,便會收斂。他心中默念:謝卿,今日你斬五人,懸首九門,為大吳穩住了根基,他日,朕定與你同心,清儘奸佞,護好京師,讓大吳的百姓,再不受瓦剌之苦,再不受奸佞之害。
夜色漸深,奉天殿偏殿的宮燈亮了許久,蕭桓坐在案前,批閱著朝政文書,指尖的力度,比往日更堅定——他知道,有謝淵這樣的忠良在,有今日肅奸的震懾在,大吳的中興,雖路遠,卻可期。
卷尾語
大吳帝得謝淵肅奸密信半日,非僅“知斬五人”之訊,更乃帝心“從猶豫到堅定”之轉折。從初得信的震驚,到憶朝堂博弈的愧疚,再到明謝淵苦心的認可,終至傳旨定局的果決,帝之心路,映照著大吳危局下的“肅奸安內”之難。謝淵斬五人、懸首九門,非為專權,實為破“官官相護”之弊、斷“瓦剌亂國”之謀、安“百姓惶惶”之心;帝桓之歎,非為惜奸,實為歎“社稷迫人”之無奈、讚“忠良果決”之難得、定“中興社稷”之決心。此密信之遞、帝之決斷,為後續“清南遷餘黨”“固邊軍防務”“安京師民心”埋下關鍵伏筆,成“德佑中興”之重要節點。然南遷派餘黨未除,瓦剌仍窺北境,帝與謝淵之任,仍重矣——唯有君臣同心,持續肅奸、強兵、撫民,方能不負列祖列宗之托,不負天下百姓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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