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載:“成武三年,太保謝淵久念太上皇蕭桓羈旅南宮,常對親信言‘太上皇歸京,社稷方安’,舊黨餘孽窺其心思,暗傳‘淵欲迎舊主複位,架空今上’,以圖構陷。淵憂讒畏譏,夜召兵部左侍郎沈毅入府對飲,醉後喃喃‘若主上疑我迎舊主……’,語凝咽不能續。毅力勸‘公迎舊主非為私,乃為安社稷、堵讒口,主上必察其誠’,淵乃決計奏請迎桓歸京,以破流言。”
此夜飲之事,非僅“酒後失言”,實為謝淵“在忠舊主與事新君、守初心與避構陷間的痛苦抉擇”——舊黨借“迎舊主”構陷顯政治之險,蕭櫟對“新舊君”的態度隱皇權之威,謝淵“擁舊主”的初心顯臣子之義。今唯以謝淵視角,述其與沈毅夜飲兩個時辰的心理博弈與決策過程,不涉旁支,專寫“臣子在新舊君權夾縫中的初心堅守”。
孤燈對酒憶恩深,舊硯蒙塵觸客心。
赤膽欲迎鑾駕返,青蠅偏點逆謀侵。
新君恩重難違命,故主情長未敢沉。
唯有丹誠昭日月,一杯濁酒謝知音。
謝府書房的窗欞糊著三層加厚桑皮紙,卻仍擋不住深秋的寒風,卷著庭院裡的落葉沙沙作響。謝淵披著一件半舊的貂裘——那是太上皇蕭桓當年親征前賜他的,領口的貂毛已有些脫落,他卻始終舍不得換。他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擺著一壇開封的杏花村酒,兩隻汝窯青瓷酒杯,下酒菜是醬牛肉、醃黃瓜、炒花生,都是沈毅跟著他在宣府衛時最常吃的粗食。
指尖摩挲著酒杯上的冰裂紋,目光卻黏在案角一方端硯上——那硯台刻著“禦賜謝淵”四字,是蕭桓做太子時賞他的,當時他還是宣府衛的一名參軍,蕭桓拍著他的肩說“卿有棟梁之才,他日必當大用”。而此刻,硯台旁壓著的玄夜衛密報,卻像一塊冰,凍得他心口發疼:“舊黨周瑞等人在理刑院散布流言,稱‘謝淵私遣人赴南宮,欲迎太上皇複位,謀廢今上’。”
“大人,沈侍郎到了。”管家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謝淵抬了抬眼,眼底的紅血絲格外明顯:“讓他進來。”不多時,沈毅身著從二品兵部左侍郎官服躬身入內,他是謝淵的同鄉,也是蕭桓當年親自準謝淵提拔的親信,從宣府衛的文書小吏做到兵部侍郎,兩人不僅是上下級,更是見證過舊主恩寵、共過守城生死的兄弟。
沈毅剛坐下,就瞥見了案上的密報和那方舊硯,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他端起謝淵推過來的酒杯,卻沒沾唇——他太了解謝淵了,若不是心裡擰成了亂麻,絕不會在深夜召他來府中喝悶酒。
謝淵自己先灌了一杯,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發疼,卻壓不住胸口的憋悶。他想起三年前蕭桓被俘瓦剌的消息傳來時,自己在宣府衛哭暈在帳中;想起京師危殆時,他力主“不可南遷,當迎太上皇歸”,卻被李嵩等人以“胡虜以太上皇為質,迎歸必受要挾”駁回,無奈才擁立蕭櫟;想起上個月派人給南宮送冬衣,蕭桓托太監帶回的舊帕子上,隻寫了“京師安否”四字,字跡顫抖,顯是心緒難平。
“你看這流言。”謝淵把密報推給沈毅,聲音沙啞,“我想迎回太上皇,是怕他在南宮受委屈,更是怕舊黨借‘無主’之名作亂——可現在,這心思倒成了他們構陷我的刀。”沈毅看完密報,眉頭緊鎖:“周瑞是李嵩餘黨,他就是要把大人架在‘忠舊主’與‘事新君’的火上烤!若大人辯解‘不想迎回’,是違心;若承認,便是‘謀逆’。”
謝淵又倒了一杯酒,目光落在那方舊硯上,喉結動了動:“當年太上皇親征前,在奉天殿握著我的手說‘謝卿,朕去後,京師安危全托給你了’。我當時跪下發誓,定守好這江山,等他回來。可現在……”他哽咽了一下,“蕭櫟待我不薄,德勝門守城時,他把尚方劍都給了我;可太上皇在南宮吃的米都是陳的,冬衣也不足,我這個做臣子的,心裡有愧啊。”
沈毅沉默了——他想起當年蕭桓提拔謝淵時,曾對吏部說“謝淵此人,忠而不愚,勇而有謀,可當大任”。謝淵能從一個偏遠衛所的參軍做到正一品太保,全是蕭桓一手提拔,這份恩義,謝淵記了一輩子。可如今時移世易,蕭櫟已登基,迎回蕭桓,不僅蕭櫟可能猜忌,舊黨更會借機生事;不迎回,謝淵又過不了自己心裡的坎。
“大人還記得宋濂嗎?”沈毅突然開口,“元興帝時,宋濂因力主‘迎吳哀帝幼子歸京贍養’,被舊黨誣告‘欲複舊朝’,下獄論死。後來元興帝雖平反其冤,可人死不能複生。大人現在的處境,比當年宋濂更險——宋濂隻是迎幼子,大人卻是迎太上皇。”
謝淵猛地攥緊酒杯,指節泛白:“我怎會不知?可我迎太上皇,不是要廢蕭櫟,隻是想讓他歸京安度晚年,堵住那些‘今上不孝’的流言,也讓舊黨沒借口作亂。可蕭櫟會信嗎?滿朝文武會信嗎?”他想起前日早朝,蕭櫟問他“南宮過冬物資夠嗎”,語氣雖平和,眼神卻帶著一絲探究——那眼神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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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酒壇已空了大半,謝淵的臉上泛著醉紅,眼神卻越來越清明。他想起蕭桓被俘後,自己在宣府衛整軍時,士兵們問“太上皇還能回來嗎”,他當時說“一定會”;想起擁立蕭櫟時,他對百官說“擁立今上,是為穩定人心,待太上皇歸,再議國本”;想起蕭櫟登基後,第一次去南宮探望,回來對他說“太上皇瘦了,卿多關照南宮用度”——那時的蕭櫟,是有仁孝之心的,隻是後來被舊黨流言攪得有了猜忌。
“若主上真疑我迎舊主……”謝淵喃喃自語,手撫著那方舊硯,指腹蹭過“禦賜”二字,“我該怎麼辦?抗旨不遵?是不忠;違心否認?是不義。”他眼中泛起淚光——這是沈毅第一次見謝淵流淚,這個在德勝門城樓上左臂中箭仍指揮若定的硬漢,此刻卻被“忠”與“義”的兩難逼得沒了辦法。
沈毅握住他的手:“大人,您錯了——迎太上皇歸京,不是‘不忠不義’,反而是‘忠孝兩全’!對太上皇,是儘舊臣之忠;對今上,是幫他顯仁孝之名,堵舊黨讒口。關鍵是怎麼‘迎’——不能是大人私遣人去,要奏請今上,以‘聖躬違和,迎太上皇歸京侍疾’為名,既合禮製,又絕流言。”
就在此時,管家匆匆進來,手裡捧著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大人,玄夜衛秦指揮使派人送來的,說剛截獲的舊黨密信。”謝淵的酒瞬間醒了,一把抓過密函,拆開一看——上麵是周瑞與理刑院小吏的往來書信,寫著“謝淵必欲迎舊主,可偽造他與南宮太監的私信,誣告其‘私通太上皇,謀廢今上’,呈給今上”。
沈毅湊過來一看,臉色驟變:“這些人竟要偽造證據!大人,必須先發製人!明日就奏請迎太上皇歸京,把主動權握在手裡!”謝淵卻搖了搖頭:“不可急。若今日截信,明日就奏請,蕭櫟會以為我是被逼無奈,反而更疑。要等一兩日,找個由頭——比如冬至將近,奏請‘迎太上皇歸京過冬至,以儘孝道’,更自然。”
他沉思片刻,對管家說:“告訴秦飛,把這封密信收好,不要聲張。再讓他派人密切監視周瑞等人,若他們真偽造書信,立刻扣下,作為構陷的證據。”管家領命退下後,謝淵端起最後一杯酒,一飲而儘:“我還要奏請,迎回太上皇之後,南宮值守由玄夜衛直轄,不許外臣私見——這樣既保護了太上皇,又能隔絕舊黨利用他作亂。”
沈毅看著謝淵眼中重新燃起的光,鬆了口氣:“大人這招‘以退為進’,既遂了迎舊主的心願,又破了舊黨的構陷,還顯了今上的仁孝,真是萬全之策!”謝淵苦笑:“萬全?哪有什麼萬全之策。我隻是想守住兩條底線:一是太上皇能安度晚年,二是大吳江山不能亂。至於我自己的安危……不重要。”
他想起當年在宣府衛,蕭桓賜他這貂裘時說“卿要保重身體,才能為朕守江山”;想起德勝門守城時,一名小兵為了保護他而死,臨終說“謝大人要守住京師,為我們報仇”。這些畫麵在腦海中閃過,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那點猜忌和委屈,根本算不了什麼。
“明日早朝,我先不提迎太上皇的事。”謝淵對沈毅說,“先奏請‘冬至祭天,需提前籌備,令禮部與太常寺協同’,看看蕭櫟的態度,也讓舊黨放鬆警惕。三日後,再遞《請迎太上皇歸京過冬至疏》,更穩妥。”沈毅躬身:“屬下明白!明日我會留意理刑院和禮部的動靜,有情況立刻稟報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