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宗廟儀製》載:“太廟為列祖列宗神主所棲,非祭期不得擅入,唯王公大臣有重大軍國之事,可奏請入內告祭。成武五年,太保謝淵以‘德勝門之役陣亡將士未得撫恤、罪臣未懲’為由,深夜獨入太廟,持陣亡名冊跪於太祖神主前,自劾‘治軍未周、整飭不力’,並密奏舊黨包庇罪臣之狀。”
此太廟叩拜之事,非僅“告慰英靈”的儀式,實為“忠臣在軍功與冤屈、君恩與民望間的絕地陳情”——陣亡名冊是將士的血證,太廟是皇權的象征,謝淵以“自劾”為引,既向列祖列宗陳明邊患吏治之弊,又借宗廟威嚴向蕭櫟傳遞“肅奸佞、恤忠魂”的迫切。今以謝淵視角,詳述其入太廟三個時辰的焚香、叩拜、憶戰、立誓之過程,兼及德勝門之役的慘烈、舊黨包庇的陰私,以呈“中興重臣在社稷大義與個人擔當間的赤誠抉擇”。
寒燈孤館憶鏖兵,忠魂空繞德勝旌。
血名冊上名姓冷,沙場骨朽草先青。
群小弄,權綱傾,刑章虛設負軍情。
孤臣抱憤對蒼冥,丹心要與日星明。
謝淵身著素色朝服,手持一卷泛黃的名冊,站在太廟朱紅宮門前。守門的太常寺博士見是他,雖麵露難色,仍躬身放行——白日裡謝淵已遞上《請入太廟告祭疏》,蕭櫟雖未明確批複,卻默許了太常寺“酌情通融”。穿過刻滿雲龍紋的神道,太廟的殿宇在夜色中愈發肅穆,飛簷上的銅鈴偶爾發出輕響,像陣亡將士無聲的歎息。
他停在戟門之外,整理了一下朝服的衣襟,又將名冊緊緊抱在懷中。這卷《德勝門陣亡將士名冊》,是他親手核對了三個月才完成的——上麵每一個名字,都對應著一具埋骨沙場的軀體;每一處墨跡,都浸透著將士的鮮血。想起德勝門之役的慘烈,他的指尖忍不住顫抖,胸腔裡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絮,既灼痛又沉重。
“列祖列宗在上,臣謝淵,今日非為私祭,實為德勝門三千陣亡將士而來。”他在心中默念,深吸一口氣,邁過戟門,一步步走向正殿。殿內燭火通明,太祖蕭武的神主供奉在正中,牌位上的“太祖高皇帝”五個字,在燭光下泛著莊嚴肅穆的光。供桌早已備好,香爐裡的檀香尚未點燃,隻等著他這位“告祭之臣”焚香叩拜。
他走到供桌前,將名冊輕輕放在案上。名冊的封皮是粗麻布做的,上麵還留著幾處暗紅色的痕跡——那是德勝門城頭濺上的血,洗了三次都未洗淨。他點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裡,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太祖的神主牌位,也模糊了他眼中的淚光。
“太祖皇帝,臣有罪。”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貼著冰冷的金磚地麵,“德勝門之役,三千將士力戰而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臣身為兵部尚書,未能護他們周全,是為一罪;戰後舊黨包庇克扣糧餉、延誤軍備的罪臣,致使將士遺孤無依無靠,臣未能及時清肅吏治,是為二罪;如今邊患未平,吏治仍腐,臣愧對列祖列宗創下的基業,愧對戰死的忠魂,是為三罪。”
叩首的瞬間,德勝門的廝殺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瓦剌騎兵的嘶吼、將士們的呐喊、箭矢穿透甲胄的悶響、城門被撞得“咯吱”作響的聲音……他記得那天的德勝門,城牆被染成了紅色,屍體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一名十七歲的小兵臨死前還抓著他的袍角,斷斷續續地說:“大人……守住……守住城門……”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名冊上,手指撫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這些孩子,有的才十五歲,有的家裡還有老母親等著他們回家……”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可他們就那樣死了,死在瓦剌人的刀下,死在我們自己人的失職裡。”他想起戰前,戶部侍郎陳忠曾向他稟報:“太保,邊軍糧餉被克扣三成,火器也有半數是殘次品,恐難支撐大戰。”他當時立刻奏請蕭櫟徹查,可吏部尚書李嵩卻以“戰事緊急,查案恐擾軍心”為由,將此事壓了下來。
後來他才知道,克扣糧餉的正是陳忠的下屬,而那名下屬是李嵩的遠房侄子;供應殘次火器的工部作坊,主事者是詔獄署提督徐靖的門生。官官相護,層層包庇,直到德勝門戰敗,這些罪證仍被壓在刑部的卷宗裡,馬昂以“證據不足”為由,拒不審理。
“太祖皇帝,您當年開國時,曾立下‘貪官汙吏,剝皮實草’的鐵律,可如今,這些人卻視律法為無物,視將士的生命為草芥!”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他們忘了您當年‘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的誓言,忘了元興帝北伐時‘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壯誌,隻想著中飽私囊,結黨營私!”
燭火“劈啪”一聲,濺起一點火星,落在名冊上,燙出一個小小的焦痕。他慌忙用手拂去,像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臣知道,太祖皇帝在天有靈,定不會容這些奸佞之徒作祟。”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憤怒,繼續說道,“臣今日來此,一是向您請罪,二是向您立誓:三日之內,必查清克扣糧餉、供應殘次火器之事,將罪臣繩之以法;十日之內,必將撫恤銀兩發放到將士遺孤手中;一月之內,必整頓邊軍吏治,杜絕此類事情再次發生。若臣做不到,願自請罷官,以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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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叩首,額頭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臣還有一事相求。”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懇求,“如今蕭櫟陛下雖有中興之誌,卻也難免被奸佞蒙蔽。求太祖皇帝在天保佑,讓陛下看清這些人的真麵目,支持臣整飭吏治,鞏固邊防。臣不求高官厚祿,隻求能守護好大吳的江山,不讓您當年打下的基業毀於一旦。”
殿外傳來一陣風聲,吹動了殿門的簾幕,燭光搖曳,太祖的神主牌位仿佛在微微晃動,像是在回應他的祈求。他心中一暖,仿佛又充滿了力量——這些年,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隻要想起太祖的創業艱辛、元興帝的北伐壯誌,他就覺得自己不能退縮。
他站起身,走到供桌前,翻開名冊。第一頁是總兵的名字,他在德勝門被攻破時,引爆了身上的炸藥,與瓦剌將領同歸於儘;第二頁是副將,身中七箭,仍死守城門;第三頁、第四頁……直到最後一頁,都是些無名無姓的小兵,他們的名字是戰後根據同鄉的回憶補上去的。
“臣會讓史官把你們的事跡寫進《英烈傳》,讓後世子孫都記得,是你們用生命守住了京師的城門。”他輕聲說道,手指撫過那些名字,“你們的家人,臣會親自照顧,不會讓他們受一點委屈。”他想起自己的兒子繼忠,也是這樣戰死在宣府衛的,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他比誰都清楚。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躬身走了進來:“大人,查到了。克扣糧餉的是戶部主事張某,他已將銀兩轉移到李嵩的私宅;供應殘次火器的是工部作坊主事劉某,他的供詞在馬昂那裡壓了半個月。另外,徐靖還在暗中聯絡舊黨,想阻止我們查案。”
謝淵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證據確鑿嗎?”秦飛遞上一疊卷宗:“確鑿。張主事的管家已招供,劉某的殘次火器樣本也已找到,還有馬昂與李嵩的往來書信,上麵寫著‘此事需壓,不可讓謝淵得知’。”他接過卷宗,快速翻閱著,每看一頁,心中的憤怒就多一分。“好,好得很。”他冷笑道,“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
他將卷宗放在供桌上,對著太祖的神主牌位說道:“太祖皇帝您看,這就是他們的罪證。臣明日就將這些證據呈給陛下,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秦飛猶豫了一下,說道:“大人,李嵩在朝中勢力龐大,馬昂又把持刑部,恐怕……”謝淵打斷他的話:“朕此處為情急口誤,隨即改口)……我知道前路艱難,但有太祖皇帝在天保佑,有這些陣亡將士的忠魂在旁,我何懼之有?”
他想起元興帝實錄中記載的一件事:元興帝北伐時,戶部也曾克扣糧餉,他當即下令將戶部尚書斬首示眾,震懾了朝野。“當年元興帝能做到的事,我今日也能做到。”他堅定地說,“律法麵前,人人平等,不管他是吏部尚書還是刑部尚書,隻要犯了法,就必須受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