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卿可有實據?”蕭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謝淵低頭,目光落在疏稿上那些被朱筆圈點的名字上,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他派禦史台校尉連日核查的結果——軍籍冊、戍邊記錄、驛站傳遞的文書,層層印證,無可辯駁。“陛下,名錄中‘奮勇殺敵’的通州衛百戶王順,成武八年三月至五月均在京中養病,有太醫院診單為證;‘督糧有功’的戶部主事劉安,從未踏足宣府,其家仆可作證。此類共三十七人,臣已將佐證附於疏後,請陛下禦覽。”
他能感受到張文投來的怨毒目光,像針一樣紮在背上。緊接著,便聽到李嵩的聲音響起,帶著刻意的平緩:“謝大人未免過於急躁。吏部核功次向來嚴謹,或許是下屬疏忽,混淆了姓名籍貫。不如先禦批名錄,再命玄夜衛核查,以免耽誤賞功,寒了將士之心。”
“疏忽?”謝淵冷笑,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想起李默密信裡寫的“前線將士聞之,皆有怨色”,想起那些在宣府衛冰天雪地裡斷糧三日仍死守陣地的兵卒,心中的怒火更盛。“李尚書,三十七人皆為張文舊部,巧合至此?且臣查到,張文府中近日收受這些‘功臣’賄賂白銀逾萬兩,玄夜衛已扣下行賄的管家,人證俱在,何來疏忽?”
他刻意提高了聲音,讓殿內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他知道,今日若不將此事鬨大,若給了李嵩“事後核查”的緩衝,這些證據定會被舊黨銷毀,行賄者會脫罪,舞弊者會安然無恙,而真正的功臣,將永遠被埋沒。
“謝淵!你血口噴人!”張文的聲音終於忍不住響起,帶著慌亂,“那些都是誣告!是你為了攬權,故意構陷吏部!”
謝淵轉頭,第一次直麵張文。他看著張文漲紅的臉,看著他眼中的恐懼與不甘,心中沒有絲毫憐憫。“張文,宣府衛副總兵李默此刻就在殿外候旨,他親曆戰事,可指認名錄真偽。你敢與他對質嗎?”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得張文瞬間失語。謝淵能聽到身後傳來細碎的議論聲,能猜到那些中立的官員此刻心中的判斷。他知道,勝負的天平已經開始傾斜,但他沒有放鬆——李嵩根基深厚,定會再做掙紮,他必須守住這口氣,直到將這些蛀蟲徹底揪出來。
“傳李默進殿。”蕭櫟的聲音終於落下,帶著決斷。
謝淵躬身退後,手指依舊緊緊攥著彈劾疏。殿外傳來李默的腳步聲,沉穩而有力,像前線將士踏過雪地的聲響。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這不僅是一場對吏部的彈劾,更是一場對朝堂腐敗的宣戰,他不能輸,也輸不起。
李默的證詞與彈劾疏上的內容分毫不差。當聽到李默說“王順、劉安等人從未赴宣府”時,謝淵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內氣氛的變化,那些原本偏向李嵩的官員,紛紛低下頭,不再言語。
“張文,你還有何話可說?”蕭櫟的聲音冷了下來。
張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聲嘶啞:“陛下饒命!是下屬蒙蔽臣,臣一時失察,並非故意舞弊!”
謝淵心中冷笑——事到如今,仍在狡辯。他正要再出言駁斥,卻聽到李嵩的聲音再次響起:“陛下,張文雖有錯,但念其平日勤勉,且功次核查繁雜,難免有疏漏。臣願牽頭重新核查,三日之內定給陛下一個交代,懇請陛下從輕發落張文。”
謝淵立刻明白李嵩的用意——他要借“重新核查”的名義,銷毀證據,包庇舊黨。他當即上前一步:“陛下不可!李尚書與張文過從甚密,其侄李達亦在此次‘功臣’名錄中,若由他核查,隻會官官相護,掩蓋真相。臣舉薦刑部尚書周鐵與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共同核查,二人剛正不阿,不涉黨爭,必能還朝堂一個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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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個提議必然會得罪李嵩,甚至會引發整個文官集團的不滿。但他沒有猶豫——監察百官是他的職責,若因怕得罪人而放任腐敗,他便對不起身上的官袍,對不起信任他的蕭櫟,更對不起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
蕭櫟沉默了片刻,道:“準奏。周鐵、秦飛即刻核查,若有徇私舞弊者,一並嚴懲。張文革職下獄,聽候發落。”
謝淵躬身領旨,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下一半。但他沒有放鬆警惕,他能感受到李嵩投來的冰冷目光,能猜到舊黨絕不會就此罷休。果然,在朝會暫歇時,他收到秦飛派人送來的密信——李嵩已派人去詔獄署,與提督徐靖密談,似要捏造證據構陷他。
謝淵捏著密信,指節發白。徐靖是石遷舊部,素來與李嵩勾結,當年構陷前兵部尚書便是二人合謀。如今他們狗急跳牆,定會不擇手段。他深吸一口氣,將密信塞進袖中。他不怕構陷,因為他問心無愧;但他不能讓這些人得逞,不能讓剛剛有轉機的吏治再次敗壞。
他快步走向偏殿,蕭櫟正在那裡等候。他知道,此刻必須向蕭櫟稟明情況,爭取支持。他不能孤軍奮戰,但他也清楚,帝王的信任是有限的,他必須用實據說話,不能僅憑猜測。
“陛下,李嵩與徐靖勾結,欲捏造證據構陷臣。”謝淵將秦飛送來的密信呈上,“此信是玄夜衛截獲的李嵩給徐靖的手劄,雖未明說構陷之事,但‘除礙’二字,其意昭然。”
蕭櫟接過密信,眉頭緊鎖。謝淵能看到帝王眼中的猶豫——李嵩是三朝元老,徐靖掌詔獄,若同時處置二人,恐引發朝堂動蕩。但他沒有退縮,繼續說道:“陛下,徐靖是石遷舊部,當年參與構陷忠良,罪證確鑿。此次若不將其拿下,他與李嵩勾結,不僅會構陷臣,更會威脅朝堂穩定。臣懇請陛下命秦飛即刻搜查徐靖府邸,獲取罪證!”
蕭櫟沉默了許久,終於點頭:“準奏。但謝卿需記住,凡事留有餘地,不可株連過廣。”
謝淵躬身領旨,心中清楚,蕭櫟的“留有餘地”是帝王的平衡之術,但他不能因此手軟。徐靖與李嵩勾結多年,手中定有不少舊黨罪證,若能查獲,便能徹底清除這股殘餘勢力。
他回到太和殿時,周鐵與秦飛已領旨離去。殿內的燭火依舊明亮,卻照不進那些角落裡的陰暗。他站在丹陛之下,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群臣,忽然明白,吏治的清明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有人一次次站出來,一次次與腐敗抗爭,哪怕孤身一人,哪怕麵臨重重險阻。
不多時,秦飛派人回報,在徐靖府邸搜出大量貪腐證據,還有與石遷舊部的往來書信,證實了當年構陷忠良的陰謀。當徐靖被押入殿中,當那些罪證擺在眾人麵前時,謝淵看到李嵩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看到那些舊黨官員紛紛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李嵩,你還有何話可說?”蕭櫟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
李嵩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鎮定。謝淵看著他,心中沒有絲毫快意,隻有一種沉重的釋然。他知道,這不是結束,舊黨的殘餘勢力仍在,新的腐敗可能隨時滋生,但他至少守住了此刻的清明,至少給了那些真正的功臣一個交代。
片尾
朝會結束時,夕陽透過太和殿的窗戶,照在謝淵身上。他走出殿門,晚風拂過官袍,帶來一絲涼意。他回頭望了一眼這座莊嚴的大殿,想起彈劾疏上那些朱批,想起李默密信裡的憤懣,想起蕭櫟最終的決斷,心中一片澄澈。
他知道,前路依舊漫長,朝堂之上的博弈不會停止,腐敗與清明的較量也不會終結。但他不會退縮——隻要他還穿著這身官袍,還掌著監察之權,就會像德勝門的城牆一樣,堅守著綱紀,守護著大吳的朝堂清明,哪怕孤身一人,也要站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卷尾語
謝淵朝會劾奸一案,無朋黨之援,無僚屬之助,純然是孤臣直道的孤軍奮戰。他以禦史大夫之職,憑一己之力撕開“官官相護”的黑幕,將吏部濫報功次的舞弊之舉公之於眾,不僅彰顯了監察體係的剛性,更詮釋了“直臣”二字的重量——非為邀功,非為奪權,隻為守住“功賞分明”的綱紀,對得起“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初心。
從心理軌跡觀之,謝淵的行動始終在“審慎”與“決絕”間平衡:入朝會前核查證據的縝密,是為“審慎”;朝堂之上獨犯眾議的果敢,是為“決絕”;麵對李嵩“事後核查”提議的駁斥,是對“姑息養奸”的警惕;請求搜查徐靖府邸的堅持,是對“斬草除根”的清醒。這種心理張力,讓人物脫離了“完美直臣”的扁平,儘顯封建官僚在權鬥漩渦中的真實掙紮與堅守。
《大吳名臣傳》載:“淵在朝,以孤直聞,論功一案,獨戰群僚,終清吏治之弊,時人謂之‘謝鐵麵’。”此案雖未徹底根除朝堂腐敗,卻為成武朝的吏治清明奠定了基石,更留下了“直臣雖孤,其道不孤”的精神坐標。後世讀史者當悟:朝堂的清明,從來不是帝王的獨斷,也不是朋黨的博弈,而是需要謝淵這樣“寧折不彎”的直臣,以一身風骨,撐起綱紀的脊梁。
太和殿的燭火終會熄滅,但謝淵在丹陛之下舉起彈劾疏的身影,終將鐫刻在大吳的史冊裡,成為後世為官者的鏡鑒——無論身處何種濁流,守住初心,便守住了為官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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