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勳爵誌》載:“國公、侯、伯之屬,皆為開國或靖難功臣之後,世受爵祿,掌部分京營或衛所兵權,然非經帝旨,不得擅調兵馬。”成武八年冬,瓦剌遣使求和,蕭櫟於奉天殿設“綏邊宴”,慰勞文武群臣。
席間,成國公蕭瑛突稱“瓦剌圍京師時,曾率家兵三千護駕於南宮及乾清宮,功不可沒”,勳貴及攀附官員紛紛附和,掌聲雷動。然正一品太保兼禦史大夫謝淵卻察其言有詐——京師保衛戰時,京營及九門防務皆由其統籌,從未聞成國公調家兵護駕,且《軍籍條例》明定“勳貴家兵需登記造冊,調遣需兵部印信”。
此“爭功”背後,實為勳貴集團借“護駕”之名求增兵額、擴私權,更牽扯出“家兵冒領軍餉”“侵占軍田”等積弊。謝淵以孤臣之身,執典章、查實證,於權門環伺中揭破虛妄,儘顯“綱紀麵前無勳貴”的直臣風骨,暗合明代“於謙抑勳貴、整京營”之史實。
玉殿宴酣聲沸天,勳臣誇伐競談邊。
虛稱家兵曾護駕,實借功名欲擴權。
袖裡有章憑典製,心中無怯對權奸。
孤臣獨抱澄清誌,敢破浮華正紀綱。
奉天殿內,絲竹之聲與笑語喧嘩交織,鎏金酒樽碰撞的脆響此起彼伏。謝淵按正一品官階坐於東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玉圭——方才成國公蕭瑛起身誇耀“率家兵護駕”時,他清晰地看到蕭瑛袍角下露出的玉佩,那是元興帝賜給初代成國公的“靖難功臣佩”,如今卻成了蕭瑛炫耀家世、攀附權貴的資本。
“當日瓦剌兵臨德勝門,臣聞南宮有警,即刻點齊家兵三千,分守南宮四門及乾清宮外圍,三日三夜未合眼,終保陛下與太上皇無虞!”蕭瑛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的激昂,“臣不求厚賞,但求陛下允臣將家兵編入京營,以補京營兵力之缺!”
話音剛落,席上的定國公、英國公等勳貴立刻附和,禮部尚書王瑾亦起身道:“成國公忠勇可嘉,家兵護駕有功,當準其所請!”一時間,掌聲如雷,半數官員皆隨聲稱讚,唯有謝淵與刑部尚書周鐵、戶部尚書劉煥等數人沉默不語。
謝淵端起酒樽,卻未飲下。他的目光掃過蕭瑛——此人世襲成國公,平日養尊處優,京師保衛戰時,他曾三次派人請蕭瑛率家兵協防安定門,蕭瑛皆以“家兵未訓、恐難當大任”為由推脫,如今卻反稱“護駕有功”,其心昭然。更令他警覺的是,“家兵編入京營”實為陷阱——一旦應允,勳貴家兵將脫離兵部管控,成為私兵,且京營糧餉需戶部撥付,無異於讓國庫為勳貴私兵買單。
“陛下,臣有話要說。”在掌聲稍歇的間隙,謝淵緩緩起身,官袍的下擺掃過鋪著錦緞的地麵,發出輕微的聲響。滿殿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蕭瑛的笑容僵在臉上,勳貴們的神色也多了幾分警惕。謝淵卻未在意,隻是躬身道:“成國公稱‘率家兵三千護駕’,臣敢問,家兵名冊何在?調遣文書可有兵部印信?護駕期間的糧草供應,可有戶部憑證?”
這三連問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殿內的熱鬨。蕭瑛臉色微變,強作鎮定道:“戰時倉促,名冊與文書略有疏漏,糧草則由臣府中自籌,未煩擾戶部。”
“疏漏?”謝淵冷笑,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想起京師保衛戰時,安定門守軍缺糧,他親自去戶部催撥,劉煥歎稱“國庫空虛,需從勳貴莊田稅中調劑”,蕭瑛卻帶頭抵製,稱“莊田乃祖產,不應加稅”。如今竟說“糧草自籌”,何其虛偽!“成國公,《大吳軍籍條例》第三條明定‘勳貴家兵需在兵部登記造冊,每季度核驗一次’;第五條規定‘調遣家兵需持兵部印信,否則以擅調兵馬論罪’。你稱家兵三千護駕,卻無名冊、無印信,豈不是欺君罔上?”
蕭瑛臉色漲紅,厲聲反駁:“謝大人休要咬文嚼字!當日情勢危急,哪有時間走程序?臣此舉全是為了護駕,何來‘欺君罔上’?”他轉向蕭櫟,躬身道:“陛下,臣願以祖宗爵位擔保,所言句句屬實!若有虛言,甘受削爵之罰!”
定國公立刻附和:“陛下,成國公忠心耿耿,豈會說謊?謝大人恐是與勳貴素有嫌隙,故意刁難!”其餘勳貴亦紛紛陳情,殿內一時又吵作一團。
謝淵心中清楚,勳貴集團盤根錯節,蕭瑛背後有十餘位國公、侯、伯支撐,若僅憑口頭辯駁,難以服眾。他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本簿冊,高舉過頭頂:“陛下,此乃兵部存檔的《京師保衛戰兵力調度冊》,詳細記錄了戰時各城門、宮苑的防守兵力及調度情況。其中南宮由羽林衛三千人駐守,乾清宮由錦衣衛五百人守衛,皆有將領簽字畫押,從未有‘成國公家兵’參與防守的記錄!”
蕭櫟接過簿冊,仔細翻看片刻,眉頭漸漸擰緊:“蕭瑛,此冊為何與你所言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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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瑛額頭冒汗,卻仍狡辯:“陛下,臣的家兵是暗中護駕,未登記在冊,羽林衛與錦衣衛未必知曉!”
“暗中護駕?”謝淵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成國公,家兵三千並非小數,暗中調動需經過宮門、街道,守城將士豈會毫無察覺?且臣已命玄夜衛核查你府中家丁名冊,成武八年京師保衛戰期間,你府中家丁僅八百人,且多為老弱,何來三千家兵?”這是他昨日命秦飛加急核查的結果——蕭瑛府中實際家丁僅八百,所謂“三千家兵”,純屬虛構。
蕭瑛渾身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席上的勳貴們見狀,紛紛低下頭,不敢再言語。王瑾等攀附官員也麵露尷尬,悄然坐回原位。謝淵看著蕭瑛慌亂的神色,心中卻無快意——他知道,蕭瑛隻是冰山一角,勳貴集團借“軍功”謀私並非首次,此前已有多位侯爺虛報家兵人數,冒領軍餉,隻是礙於其家世,未敢徹查。今日既然撕破臉,便需一查到底,以儆效尤。
“陛下,”謝淵躬身道,“成國公虛報家兵、冒稱護駕之功,已犯‘欺君’之罪;且臣懷疑,勳貴集團中尚有多人虛報家兵人數、冒領軍餉,懇請陛下命兵部、戶部、玄夜衛聯合核查勳貴家兵名冊及糧餉發放情況,徹底清除積弊!”
蕭櫟沉吟片刻,終是頷首:“準奏。謝淵牽頭,劉煥、周顯協同,三日內拿出核查方案,一月內完成核查,若有冒領軍餉、虛報人數者,嚴懲不貸!”
核查方案的製定遠比想象中艱難。次日清晨,謝淵召集劉煥、周顯及兵部、戶部、玄夜衛的官員在禦史台議事,剛提出“逐府核查家兵名冊、比對糧餉賬目”,戶部侍郎陳忠便提出異議:“謝大人,勳貴莊田遍布京郊,家兵多分散駐守,逐府核查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且易引發勳貴不滿,恐生事端。”
謝淵知道,陳忠的嶽父是懷遠侯,屬勳貴集團,這番話實則是為勳貴開脫。他冷聲道:“陳侍郎,冒領軍餉是‘欺君之罪’,若因怕生事端而放任,便是對陛下不忠、對百姓不仁。戶部需調出近三年勳貴家兵糧餉發放賬目,玄夜衛需核查家兵實際人數,兵部則對照名冊核驗,各司其職,不得推諉!”
周顯立刻附和:“謝大人所言極是,玄夜衛已抽調兩百校尉,隨時可待命核查。”劉煥也點頭道:“戶部會全力配合,調出糧餉賬目。”陳忠見無人支持自己,隻得閉口不言。
方案既定,核查隨即展開。第三日,玄夜衛便查出懷遠侯虛報家兵兩百人,冒領軍餉白銀三千兩;第五日,兵部發現定國公家兵名冊中有五十人實為亡故家丁,卻仍在領餉。消息傳回禦史台,謝淵命人將證據整理成冊,準備呈給蕭櫟,卻接到周顯的密報:“成國公暗中聯絡十餘位勳貴,欲聯名彈劾大人‘苛待勳貴、動搖國本’。”
謝淵心中一凜。他明白,勳貴集團不會坐以待斃,定會反撲。他當即決定,先拿懷遠侯開刀——懷遠侯是陳忠的嶽父,拿下他,既能震懾陳忠,又能敲山震虎,讓其他勳貴不敢輕舉妄動。
當日下午,謝淵率禦史台官員直奔懷遠侯府。懷遠侯見謝淵手持證據,先是抵賴,後又以“勳貴體麵”相脅,最後竟拿出白銀五千兩,試圖行賄:“謝大人,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事還請通融。”
謝淵看著桌上的白銀,眼中滿是鄙夷:“懷遠侯,你虛報家兵、冒領軍餉,已是死罪,還敢行賄禦史台,罪加一等!”他命人將白銀封存,作為行賄證據,同時將懷遠侯押入詔獄。
消息傳開,勳貴集團震動。定國公等原本打算聯名彈劾的勳貴,紛紛打消念頭,主動向兵部補交了虛報的家兵人數。陳忠也嚇得稱病在家,不敢再阻撓核查。謝淵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勳貴集團根基深厚,定會尋找機會報複,他必須儘快完成核查,將證據呈給蕭櫟,讓帝王做出最終裁決。
核查進行到第二十日,已查出五位國公、八位侯爺虛報家兵共計一千五百人,冒領軍餉白銀逾五萬兩。謝淵將證據彙總成冊,入宮呈給蕭櫟。乾清宮內,蕭櫟看著厚厚的卷宗,麵色凝重:“這些勳貴,竟貪腐至此!若不嚴懲,何以服眾?”
謝淵躬身道:“陛下,勳貴冒領軍餉,不僅浪費國庫,更敗壞軍紀。按《大吳律?刑律》,當削爵奪產,嚴懲主犯;但念及部分勳貴是開國功臣之後,可酌情從輕,削去部分莊田,追繳冒領的軍餉,以觀後效。”他知道,蕭櫟既想肅貪,又不想徹底得罪勳貴集團,以免動搖統治根基,故提出“酌情從輕”的建議。
蕭櫟點頭:“準奏。成國公蕭瑛虛報家兵、冒稱護駕,削去國公爵位,降為伯爵;懷遠侯行賄、虛報,削爵奪產,流放遼東;其餘勳貴追繳軍餉,削去部分莊田。另命兵部修訂《勳貴家兵規製》,嚴格限定家兵人數——國公不得超過五百人,侯爺不得超過三百人,伯爺不得超過兩百人,且需全部在兵部登記造冊,每季度由禦史台核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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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聖明!”謝淵躬身行禮,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此次核查,雖未徹底根除勳貴積弊,卻也震懾了貪腐者,完善了製度,算是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離開乾清宮,謝淵剛走到宮門口,就見蕭瑛身著伯爵官袍,候在一旁。見謝淵過來,蕭瑛眼中滿是怨毒,卻不得不躬身行禮:“謝大人。”
謝淵淡淡頷首:“成伯爺,陛下的處置已下,還請好自為之。”
蕭瑛咬牙道:“謝淵,你彆得意,勳貴集團不會放過你!”
謝淵看著他,語氣平靜:“我所作所為,皆為朝廷綱紀,非為個人恩怨。若你能痛改前非,恪守規製,陛下或許還會恢複你的爵位;若仍執迷不悟,下次便不是削爵那麼簡單了。”說罷,轉身離去,留下蕭瑛愣在原地。
回到禦史台,謝淵命人將《勳貴家兵規製》的修訂任務交給楊武,同時起草《追繳勳貴冒領軍餉疏》,詳細列出各勳貴需追繳的銀兩數額及期限。他知道,追繳過程中定會遇到阻力,但他已做好準備——有蕭櫟的支持,有確鑿的證據,他有信心將此事貫徹到底。
夕陽透過禦史台的窗戶,照在謝淵的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案上的卷宗,想起永熙帝當年對他說的話:“勳貴是雙刃劍,用好了能護國安邦,用不好則會禍國殃民。你日後掌軍政,需切記‘恩威並施、規製先行’。”今日他終於做到了,以規製約束勳貴,以恩威平衡各方,既肅清了貪腐,又未動搖根基,這或許就是對永熙帝最好的告慰。
追繳軍餉的諭旨頒布後,果然如謝淵所料,多位勳貴以“莊田歉收、府中拮據”為由,拖延繳納。其中定國公更是公然抗命,稱“先祖為開國功臣,家眷眾多,無力追繳”,並暗中聯絡其他勳貴,準備聯名向蕭櫟施壓。
謝淵得知後,並未動怒。他深知“打蛇打七寸”——定國公雖勢大,卻有一個軟肋:其子在宣府衛任千戶,曾在戰時擅離職守。謝淵命秦飛調取定國公之子的戍邊記錄,同時派人去宣府衛核實,拿到了確鑿證據。
一日朝會,定國公再次提及“無力追繳”,謝淵當即出列:“陛下,定國公稱‘無力追繳’,臣卻查到,其府中上月剛購置良田千畝,價值白銀兩萬兩;且其子在宣府衛任千戶期間,擅離職守十日,按律當削職流放。定國公若能如期追繳軍餉,臣懇請陛下從輕發落其子;若仍抗命,便將其子交刑部嚴審!”
定國公臉色驟變,再也不敢提及“無力追繳”,當即表示“三日內繳清銀兩”。其餘勳貴見狀,紛紛效仿,不到五日,五萬兩冒領軍餉便全部追繳到位。
謝淵將追繳的銀兩交給劉煥,命其用於宣府衛的軍器補造。劉煥感慨道:“謝大人,若不是你力排眾議,這些銀兩怕是永遠也追不回來。”
謝淵苦笑:“這隻是開始。勳貴積弊已久,需慢慢清理。”他知道,此次事件雖震懾了勳貴,卻也讓他們對自己恨之入骨,日後定會尋找機會報複。但他並不後悔——為了朝堂清明,為了邊防穩固,他甘願得罪這些勳貴。
幾日後,楊武將修訂好的《勳貴家兵規製》呈給謝淵。謝淵仔細翻看,見其中不僅限定了家兵人數,還規定了家兵的訓練標準、糧餉來源及調遣程序,頗為完善。他提筆在上麵簽下名字,準備呈給蕭櫟禦批。
此時,秦飛送來密報:“大人,玄夜衛查到,成國公蕭瑛暗中聯絡石遷舊部,欲捏造證據構陷大人。”
謝淵接過密報,心中了然。他早就料到蕭瑛會報複,隻是沒想到他會勾結石遷舊部——這便不是簡單的“報複”,而是“通敵謀亂”。他命秦飛繼續監視蕭瑛的動向,同時將密報呈給蕭櫟。
蕭櫟看後,震怒不已:“蕭瑛竟敢勾結逆黨,罪該萬死!謝卿,命玄夜衛即刻將蕭瑛及其黨羽拿下,交刑部嚴審!”
謝淵領旨,命秦飛率玄夜衛前往蕭瑛府中。不到一個時辰,蕭瑛便被押入詔獄。經審訊,蕭瑛不僅勾結石遷舊部,還招出當年石遷構陷前兵部尚書時,他曾提供過幫助。
此案審結後,蕭櫟下旨:“蕭瑛勾結逆黨、構陷大臣,削去伯爵爵位,淩遲處死;其黨羽一律流放嶺南。”這道諭旨,徹底震懾了勳貴集團,再也無人敢輕舉妄動。
處理完蕭瑛案,謝淵終於有時間靜下心來修訂《軍籍條例》。他發現,除了勳貴家兵,京營中也存在“虛冒兵額”“吃空餉”等問題——部分將領虛報士兵人數,冒領軍餉,導致京營實際兵力不足名冊的七成。
為了查清實情,謝淵決定親自巡查京營。一日清晨,他不帶隨從,身著便服,來到京營的一處訓練場。隻見場內士兵稀稀拉拉,多為老弱,訓練時懶懶散散,將領卻視而不見。
謝淵拉住一位老兵,問道:“老丈,這京營的兵額不是滿編嗎?怎麼看著這麼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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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歎了口氣,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客官有所不知,這名冊上寫著五千人,實際能上訓練場的不足三千,剩下的都是‘空額’,餉銀全被總兵大人和各級將領分了。我們這些老弱,還是托關係才留下來混口飯吃。”
謝淵心中一沉——京營是京師屏障,若實際兵力不足七成,一旦瓦剌再次入侵,後果不堪設想。他強壓怒火,又問:“總兵大人就不怕被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