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諸人先是屏息,繼而竊笑,終至哄堂!尤其演到那“假鳳虛凰”的關目,伶人眉眼傳情,身段撩人,唱詞更是大膽潑辣,直指人心之中的欲念。
一個富商模樣的胖子,看得張大了嘴,手中茶盞傾了,茶水順著綢褲流下竟渾然不覺。
角落裡那幾個微服官員,初時還強作矜持,正襟危坐,漸漸也忍不住以袖掩口,肩膀聳動,其中一個山羊須的老者,更是笑得嗆咳起來,尷尬地掩麵,見左右無人在意,又開始大笑。
滿場喝彩聲幾乎掀翻屋頂!銅錢、碎銀如雨點般擲向戲台,叮當作響。後台的伶人們手忙腳亂地撿拾,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李漁獨自站在台側最深的陰影裡,臉上一片冰冷的疲憊與疏離。
這熱鬨,這成功,是踩著他昔日視為圭臬的斯文掃地的殘骸得來的。恍惚間,他仿佛聽見孔聖人在雲端歎息。但不到半分鐘,那片愁容,就在喝彩聲中就消失了。
散戲後,班子裡一片歡騰,胡琴胡咧著缺牙的嘴,提議去碼頭邊吃滾燙的鴨血粉絲湯慶功。
李漁推說疲累,獨自離了流觴閣,沿著秦淮河漫無目的地走。水聲潺潺,畫舫笙歌隱隱,脂粉香氣混雜著晚風,膩得人發慌。
不知不覺,竟走到清涼山下。夜色中,但見山麓一處新辟的園子,竹籬疏朗,燈火星星點點,不似富貴人家的雕梁畫棟,倒有幾分山野逸趣。
園門上懸著燈籠,映著兩個樸拙有力的大字“隨園”。園牆外新貼著一張字跡疏狂的告示,墨跡猶濕:
“隨園者,隨便之園,隨意之園,隨心之園也。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竹簽書簽,隨意自取;清茶粗點,隨意自便。惟禁刀火刻劃,免遭府衙囉唕。宿處?嘿嘿,寒舍無錦衾,恕不奉陪!——園主袁枚謹白”
李漁正看得入神,咀嚼著這“三隨”之意,忽聽身後一個清朗帶笑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慵懶與不羈:“這位兄台,可是被我這‘三隨’之園的歪理邪說勾住了魂?”
回頭一看,一個身著半舊青布直裰的中年文士,手持一柄素麵折扇,意態閒適,眉宇間卻自有一股落拓不羈的清氣,正是此間主人袁枚袁子才。他身邊跟著個捧書的小童,好奇地打量著李漁。
李漁忙拱手,報上名號:“笠翁李漁,冒昧打擾。見子才兄這告示,坦蕩率真,不媚不俗,心生向往。”
“笠翁?”袁枚眼睛一亮,折扇“唰”地收起,上前一步,“可是那寫《憐香伴》、組‘芥子班’,今夜在流觴閣引得滿堂喝彩的李笠翁?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
他撫掌大笑,“妙極!你那戲文,可比那些個道學先生講的‘子曰詩雲’有趣多了!字字珠璣,句句撓在癢處!快請進!我這隨園裡啊,正缺兄台這等妙人!”不由分說,拉了李漁便踏入園中。
園內景致果然疏朗天然,不事雕琢。竹影婆娑,石徑蜿蜒,引向幾處茅亭竹舍。蟲鳴唧唧,更顯清幽。
袁枚引他至一臨水竹亭,名“聽篁亭”。童子默然奉上清茶,是雨前龍井的香氣。袁枚笑道:“我這兒,竹簽隨意取,書卷隨意翻,呆到幾時都隨意。清風明月不收費。”
他促狹地眨眨眼,指著西邊一處燈火通明、傳來些輕微的斧鑿之聲的院落,“西苑正在趕修,亂……莫去!”
又指向南麵一座黑黢黢、藤蔓纏繞的月亮門,“南門嘛……”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
“南無阿彌陀佛!因我那勞什子《子不語》正寫到緊要處,妖氣太重,為免驚擾四方,永久封閉!莫問,莫問,莫問……”說罷,哈哈大笑。
月色如水,傾瀉在亭外幾竿修竹上,篩下斑駁光影。
袁枚談興甚濃,論及當今文壇腐氣衝天,儘是陳詞濫調。官場傾軋如虎狼爭食,虛偽透頂。言辭犀利如刀,卻又妙語連珠,令李漁耳目一新。
說到李漁戲文,更是拊掌激賞道:“大妙!大妙!以俗破雅,以真破偽!那些個正人君子,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兄台筆下,不過撕開那層遮羞布罷了!何罪之有?何傷風雅?”
不知不覺,月上三更天。袁枚提起石案上一隻細頸白瓷酒壺,壺身繪著疏淡墨竹,為李漁滿斟一杯,“來!敬這濁世裡,敢說幾句戳心窩子真話的痛快人!”
清冽的酒液入喉,帶著竹葉的清氣。李漁胸中那股鬱結多時的濁氣,似乎被這月色、這竹林、這袁子才的狂言妄語稍稍衝淡了些。
這隨園,倒真是一處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異數。亭外竹葉沙沙,仿佛也在應和著亭中這不拘一格的清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