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錢塘葬壹)
partone:錢塘煙雨誤終身
錢塘,自古繁華地。繁華深處,血淚交織。
世人嘗言其盛,蓋因此地三多:大官多,高樓多,妓院多。官紳如雲,揮霍無度,滋養了十裡湖山間最奢靡的酒肆。廣廈連綿,飛簷鬥拱,是無數民夫白骨托起的奇觀。
至於那秦樓楚館,更是晝夜笙歌不休不息,脂粉香氣與銅臭血氣混雜。這花枝樓,便臨水而建,雕梁畫棟,燈火徹夜通明,恰似這銷金窟的心臟。
那秦樓楚館,悄然織就一張無形的巨網。網中之人,沉浮難料皆由命。蘇小小便是這銷金窟的心臟上最璀璨的明珠,亦是其中一縷最豔絕也最淒涼的芳魂。
說起蘇小小,其年方十九,便已為南齊錢塘行首。
她通曉音律,擅畫工筆,更兼一身清冷氣質,如西子湖中一枝帶露白荷,自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多少王孫公子擲千金,隻為博她一笑,或聽她素手輕撥琵琶,唱一曲新填的《楊柳枝》。
這些日子,惱人的梅雨纏綿不絕,天地間籠著濕漉漉的愁緒。花枝樓內,熏香暖融,絲竹靡靡。蘇小小正倚著朱漆欄杆,望著窗外雨打荷葉,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欄杆上劃著,眼神空茫,樓下喧囂仿佛隔著一層水霧。
“小小姑娘,今日可有新曲?”一個油頭粉麵的富商,端著酒杯嬉皮笑臉地湊將過去。
蘇小小回眸,唇角習慣性地彎起一抹子淺笑,眼底裡卻沒有半分的波瀾:“哎呦,劉員外說笑了,新曲需待新晴,這雨聲愁人,心緒也懶了。”聲音清泠,如碎玉投珠。
恰在此時,樓外一陣喧嘩。
仆役高聲唱喏:“相府阮公子到……!”
人未至,一股清冽之氣,已拂開滿樓的濃膩脂粉,引得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隻見一位青年公子哥,身著素白錦袍,玉冠束發,身形挺拔如修竹。
他步履從容地踏入到廳堂之中,眉眼間,儘是那世家子弟特有的疏朗與貴氣,目光清亮,並無尋常狎客的急色相。來人,正是當朝權相阮道之子,阮鬱。
喧囂之氣,瞬間靜去了幾分。蘇小小倚欄的身影,微微一凝。四目隔著攢動的人頭,竟意外地與之相接。阮鬱眼中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與探尋,蘇小小那習慣性的淺笑僵在唇邊,心口某處,似被那清亮目光猝然刺中。
阮鬱排開眾人,徑直走上二樓,來到蘇小小麵前,長揖一禮作聲道:“在下阮鬱,久聞小小姑娘芳名,今日得見,實屬三生有幸。恕我直言,這滿樓鶯燕,唯有姑娘,如空穀幽蘭,不染塵埃。”阮鬱吐字清晰,言辭甚是懇切。
蘇小小斂衽還禮,指尖卻微微發顫:“公子謬讚,小小不過風塵微末。”聲音竟比方才少了幾分清冷,多了絲不易察覺的微澀。
說完,她便岔開諸人,引阮鬱至三樓雅閣。
三樓閣間陳設精雅,案上焚著上好的沉水香。阮鬱不似他人,隻談風月,他言及建康名園景致,論及前朝書畫名家筆意,甚至低聲吟誦起新得的詩句。蘇小小默默煮茶,聽著,偶爾應和幾句。
不多時,窗外雨聲淅瀝,閣內茶煙嫋嫋,隔絕了外間的喧囂與浮華。阮鬱的目光始終溫煦地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她從未在恩客眼中見過的、近乎平等的欣賞與憐惜。
一種異樣的暖流,悄然滲入蘇小小冰封已久的心田。
此後數日,阮鬱成了花枝樓的常客。他不擲千金博笑,隻帶些精巧雅致的玩意兒:時而一柄繪著墨荷的團扇,時而一方帶著天然雲紋的端硯,或是一卷前朝孤本琴譜。
他們或在雅閣品茗清談,或乘畫舫遊賞於西湖煙雨之中。細雨如絲,打濕船篷,也打濕了蘇小小的心防。
那日,阮鬱指著遠處朦朧的保俶塔,說起家鄉建康的鐘山秀色之景,眼中流露出真摯的向往:“小小,此地雖好,終非久留之鄉。待我歸家稟明父親,便來迎你。江南江北,天涯海角,隻願攜卿之纖纖玉手,遠遁塵囂,再不涉足這汙濁之地。”
“遠遁塵囂”四字,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蘇小小心中最隱秘的囚籠。她抬眸,隔著迷蒙雨霧望向阮鬱,那雙總是帶著三分清冷的眸子裡,第一次燃起了灼熱的、屬於十九歲少女的純粹火焰,混雜著孤注一擲的希冀與恐慌。她用力點頭,聲音輕而堅定:“小小……願隨公子。”
私奔定在三日後的黃昏,暮色是最好的掩護。約定的地點,是城外荒僻的風陵渡口。
蘇小小的心,被這隱秘的期待與巨大的恐懼反複撕扯。她強作鎮定,悄悄打點細軟,將最珍視的幾件首飾貼身藏好,每一件都仿佛烙著脫離苦海的印記。
行前,她最後一次對鏡梳妝,鏡中人麵色蒼白,眼底卻燃燒著驚人的光亮。她摘下鬢邊那朵常戴的珠花,那是花枝樓行首的象征。她將它輕輕擱在妝台上,如同卸下了一生的枷鎖。
黃昏如約而至,天際鉛雲低垂,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雨。蘇小小避開耳目,隻攜了一個貼身小婢,雇了一輛不起眼的青篷小車,匆匆地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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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急促的聲響,敲打著她狂跳的心房。離風陵渡越近,雨絲漸漸變得細密,織成一張灰蒙蒙的巨網。
渡口荒涼,野草萋萋,濁黃的江水拍打著朽木碼頭。幾艘破舊的渡船在風雨中搖晃。蘇小小撐著一把油紙傘,與小婢躲在岸邊一座廢棄的茅亭裡,寒意順著濕透的裙裾往上爬。
時間一點點流逝,從暮色四合到天色徹底漆黑如墨,隻有淒風苦雨肆虐。渡口除了她們主仆,再無旁人。小婢凍得瑟瑟發抖,聲音帶著哭腔:“姑娘……阮公子他……會不會……”
“住口!”蘇小小猛地打斷她,聲音尖銳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死死盯著來路的方向,眼睛瞪得酸澀發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雨水順著傘沿淌下,像冰冷的淚,流了滿麵。
她固執地站著,如同泥塑木雕。那盞為阮鬱引路的防風燈籠,在呼嘯的風雨中,燭火掙紮了幾下,終於“噗”地一聲,徹底熄滅。最後一絲微弱的光明消失,將她徹底拋入絕望的深淵。黑暗裡,隻餘下江水嗚咽,雨聲滂沱,還有她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走……”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嘶啞得不成調的字眼從她喉嚨裡擠出。小婢如蒙大赦,攙扶著她踉踉蹌蹌走向馬車。蘇小小渾身冰冷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程的路,比來時漫長百倍。花枝樓那熟悉的、混合著濃烈脂粉與酒氣的暖風撲麵而來時,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了冰冷的門廊下。
病來如山倒。淋了徹骨的冷雨,加上心碎神傷,蘇小小就此一病不起。風寒入體,高燒不退,更勾起了她幼時便有的肺癆。劇烈的咳嗽日夜折磨著她,起初是撕心裂肺的乾咳,後來便帶著星星點點的猩紅,染汙了素白的絲帕。
花枝樓的鴇母起初還延醫問藥,待見那血點越來越密,終成刺目的鮮紅,知道這棵搖錢樹已是油儘燈枯,便漸漸冷了臉,隻命人將小小挪到後院最僻靜陰冷的一間小閣樓裡,任其自生自滅。
小小的世界,隻剩下頭頂一方灰暗的窗格。窗外是連綿的雨,窗內是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血腥氣。她蜷縮在冰冷的被衾中,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
清醒時,便死死攥著阮鬱最後送她的那塊素白絲帕,上麵還殘留著他身上淡淡的鬆墨清香。這氣息曾是她逃離深淵的希望,如今卻成了最刻骨的毒藥,反複噬咬著她的心。
“阮郎……阮郎……”她在昏沉中囈語,聲音破碎。眼前時而浮現阮鬱清俊溫雅的笑臉,時而變成風陵渡口,那吞噬一切光明的漆黑風雨。那承諾,那溫存,那描繪的未來圖景,都化作最鋒利的針,根根紮入肺腑。
她咳得更凶了,每一次劇烈的痙攣,都帶出大股溫熱的、帶著腥甜泡沫的鮮血。昔日名動錢塘的絕色容顏,迅速枯萎下去,隻剩下嶙峋的骨架和一雙空洞得嚇人的眼睛。那眼中再無半分清冷光華,隻餘下焚儘一切的怨毒與絕望,如同地府燃起的鬼火。
在一個雨聲格外淒厲的深夜,花枝樓後院那間小閣樓的燈火,最後一次跳動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了。
鴇母象征性地抹了兩滴淚,便忙著讓人用一張破草席卷了那曾經價值千金的軀體,草草抬了出去。
南齊錢塘第一名妓蘇小小,芳魂一縷,就此消散於十九歲那年的雨季,無聲無息,如同一片被風雨打落的殘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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