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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錢塘葬(肆)(1 / 1)

第二十五章:錢塘葬肆)

partfour:幽魂解怨鬼戀集

書接上回!

一連數日,蒲鬆齡無心經營茶鋪。他如同著了魔,每日天色將暮之際,便懷揣乾糧清水,撐著自己那艘小得可憐的采蓮船,悄然駛入大明湖深處。

煙波浩渺,水汽氤氳,他沿著那夜燕赤霞消失的方向,在星羅棋布的蘆葦蕩、荒僻的小洲間細細搜尋。餓了啃幾口乾餅,渴了喝幾口湖水,夜晚便泊在蘆葦叢中,聽著水聲風聲,睜眼到天明。他堅信,燕赤霞那樣的奇人異士,絕不會真正消失,必有一處落腳之地。

第四日黃昏,夕陽將湖水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蒲鬆齡的船穿過一片極其茂密的蘆葦叢,眼前豁然開朗。湖心之中竟藏著一座小小的孤島,不過半畝大小,怪石嶙峋,古木盤虯。

一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草棚,依著一塊巨大的臥牛石搭建而成,棚頂覆蓋著厚厚的枯黃蘆葦,在晚風中簌簌作響。棚外臨水的岩石上,赫然係著那夜所見的一葉破舊扁舟。

難道就是這裡?蒲鬆齡心頭狂跳,將小船悄悄劃近,拴在孤島另一側的石頭上。他不敢貿然上前,屏息凝神,伏在嶙峋的怪石後,朝草棚內窺視。

棚內無燈,光線昏暗。燕赤霞背對著門,盤膝坐在一塊平整的青石上,依舊披著那件深色大氅。他麵前似乎擺放著什麼物件,正低頭凝視,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晚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鬢發,高大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無比孤寂蒼涼。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草棚內,毫無征兆地,溫度驟然下降。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氣憑空而生,瞬間彌漫開來。蒲鬆齡離得尚有幾丈遠,都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牙齒咯咯作響。

棚內靠近燕赤霞身邊的一小片區域,空氣竟開始詭異地扭曲、波動,光線變得迷離。緊接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光芒,如同墳塋間的鬼火,憑空浮現出來。

那綠光初時如豆,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但在燕赤霞專注的凝視下,它開始緩緩凝聚、增強。綠光之中,絲絲縷縷的白色霧氣滲出,盤旋纏繞,越來越濃。

霧氣翻滾著,漸漸勾勒出一個極其模糊、卻又無比曼妙淒楚的女子輪廓。她長發披散,身形纖細,裙裾仿佛在無形的風中飄蕩,正是蘇小小的模樣。

一股強大而悲傷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潮水,猛地衝擊開來。蒲鬆齡腦中“嗡”的一聲,瞬間充斥了無數破碎的畫麵和聲音:花枝樓絕望的等待、冰冷的雨、咳出的鮮血、鴇母冷漠的臉、阮鬱模糊卻決絕的背影……還有那些闊少刺耳的嘲笑:“妓女!活該!”……

所有屬於蘇小小的痛苦、怨恨、不甘,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的神魂。怨氣之濃烈,幾乎凝成實質,讓棚外的蒲鬆齡都感到窒息般的壓抑與絕望。

“唉……”一聲沉重悠長的歎息從燕赤霞口中發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緩緩抬起手掌心托著一物。借著那幽綠的魂光,蒲鬆齡看得分明——那是一塊約莫半掌大小的玉石。

玉質溫潤,卻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極不祥的暗紅色澤,仿佛是無數凝固的鮮血滲透其中。玉石內部,竟隱隱纏繞著一縷縷黑色的絲狀物,如同被禁錮的怨毒毒蛇。

更奇異的是,當燕赤霞托起這玉石的刹那,那幽綠魂光中蘇小小的虛影猛地一陣劇烈波動,發出無聲的尖嘯,怨氣如狂潮般洶湧,直撲那玉石!

“癡兒……”燕赤霞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穿越百年的疲憊與悲憫,“百年了,你的精魂,你的怨念,你的癡心……皆因那負心人一句空諾,儘數凝結於此‘葬心玉’中。此玉生於你墓旁,吸儘你的血淚,故成此不祥之色。執念深種,不入輪回,何苦來哉?”

他托著那暗紅如血的葬心玉,目光穿透幽魂,仿佛也穿透了百年時光,落在蒲鬆齡藏身的怪石方向:“蒲先生,既已尋來,何不現身一見?這段百年公案,或該由你手中筆,做個了結。”

蒲鬆齡心頭劇震,知道自己行藏早已被識破。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從石後走出,步入那冰寒刺骨的草棚。幽綠的魂光映著他蒼白而肅穆的臉,怨氣的衝擊讓他步履微顫。

他對著燕赤霞深深一揖:“晚輩蒲鬆齡,冒昧打擾前輩清修。蘇姑娘之事,悲感天地。前輩若有驅策,晚輩願效犬馬之勞。”

燕赤霞微微頷首,目光轉向那波動不休的幽魂虛影:“蘇小小一縷執念,儘係於此玉。此玉不化,她魂魄難安,永世沉淪怨海。然解鈴還須係鈴人。

老夫以武入道,可鎮魂,卻難化怨。蒲先生一支筆,寫儘世間鬼狐,洞悉人心幽微。唯有你,或能以文字為引,替她寫儘這場情劫,道破這繁華世道下的虛妄與涼薄,助她……放下執念。”

蒲鬆齡看著那幽綠光影中痛苦掙紮的虛影,又看看燕赤霞手中那塊暗紅如血、內蘊黑絲的葬心玉,一股沉重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鄭重道:“晚輩明白了!定當竭儘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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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涼茶鋪,蒲鬆齡閉門謝客。他取出珍藏的上好宣紙,磨濃了一池鬆煙墨。他將那夜在磨盤石上看到的九幅刻痕,燕赤霞講述的細節,以及自己感受到的蘇小小那滔天的怨念與悲苦,儘數融入筆端。

他不再僅僅記錄一個故事,而是以蘇小小殘魂的視角,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寫那十九歲的憧憬,那雨中等候的絕望,那咳血而亡的痛楚,那百年孤魂目睹人世變遷的悲涼與不甘。

他寫儘阮鬱的薄情,寫儘鴇母的勢利,寫儘紈絝子弟的惡毒,更寫儘這所謂“三多繁華”背後,吞噬無數蘇小小的血盆大口!

筆走龍蛇,墨痕浸透紙背,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他仿佛被蘇小小的怨魂附體,寫至那風陵渡口雨夜苦候、油儘燈枯之際,竟也忍不住淚流滿麵,胸口窒悶欲裂。他將這篇浸透了血淚的文字,題名為《鬼戀集·錢塘蘇小小》。

書寫成那日,蒲鬆齡再次乘船來到孤島。草棚內,寒氣依舊,幽綠魂光比上次更顯凝實,蘇小小的虛影幾乎清晰可見,隻是那怨毒的意念也更加狂暴。燕赤霞盤坐如前,葬心玉置於身前青石上,暗紅光芒流轉,內中黑絲狂舞。

蒲鬆齡展開手中墨跡淋漓的文稿,對著那幽魂,也對著葬心玉,朗聲誦讀起來。他的聲音起初清朗,漸漸融入蘇小小的悲憤,變得時而淒婉如泣,時而淩厲如刀。

當他讀到“阮郎,雨落透骨,妾心如燈滅,你可知風陵渡口,草已黃了三秋?”時,那幽綠魂光猛地暴漲,虛影劇烈扭曲,發出無聲的尖嘯!當他痛斥“所謂三多繁華,不過是大官囊中民脂,高樓腳下白骨,妓院歡歌裡血淚。”時,怨氣如狂潮般衝擊著整個草棚。

誦讀完畢,棚內死寂。蒲鬆齡額上布滿冷汗,文稿已被他捏得汗濕。燕赤霞緩緩睜開眼,精光爆射。他猛地探手抓起那塊暗紅欲滴的葬心玉,另一手駢指如劍,指尖竟泛起一層淡淡的金色毫芒。

他口中念念有詞,語速極快,如同古老的道家真言。隨著咒聲響起,那金色劍指帶著一股堂皇正大、卻又悲憫蒼生的氣息,緩緩點向葬心玉。

“塵歸塵,土歸土,癡念化雲煙!敕!”

劍指觸及玉石的刹那——“嗤……”

仿佛滾燙的烙鐵遇到了寒冰,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黑氣,混合著刺鼻的血腥味,猛地從葬心玉中噴湧而出。玉石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表麵的暗紅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淡。內中那些狂舞的黑絲,如同被陽光照射的魑魅,發出無聲的淒厲嘶鳴,在金芒的逼迫下劇烈掙紮、扭曲,最終寸寸斷裂、消散。

與此同時,那幽綠魂光中的虛影停止了波動。蘇小小模糊的麵容上,那深入骨髓的怨毒與痛苦,竟一點點褪去。她似乎怔怔地“聽”著蒲鬆齡誦讀的文字,又“看”著燕赤霞以道法煉化那承載她百年怨念的玉石。當葬心玉徹底褪儘暗紅,內中黑絲消散,變回一塊溫潤無瑕的白玉時,那幽綠的魂光也驟然變得柔和、澄澈。

虛影對著蒲鬆齡的方向,盈盈下拜,一個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意念傳入兩人心中:“謝先生……以筆……度我……”聲音不再怨毒,隻有無儘的疲憊與解脫。

她又轉向燕赤霞,身影變得更加透明:“謝道長……百年……守護……”最後一個念頭,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一絲對那十九歲雨季的無限悵惘:“阮郎……雨……好冷啊……”

幽綠的魂光漸漸暗淡,那透明的虛影如同晨曦下的露珠,緩緩消散於天地之間。草棚內刺骨的寒意與沉重的怨氣,也隨之煙消雲散。隻餘下那塊溫潤的白玉,靜靜躺在青石上,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燕赤霞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高大的身軀似乎也佝僂了幾分。他拾起那塊白玉,遞給蒲鬆齡,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與釋然:“百年因果,今日終了。

此玉已滌儘怨穢,留予先生。蘇小小的故事,你寫得很好。”他目光深邃,望向棚外波光粼粼的湖麵,“這世間,吃人的何止一個阮鬱?妓女的命也是命。你的筆,當繼續寫下去。”

蒲鬆齡雙手接過那溫潤微暖的白玉,隻覺得一股清正平和的氣息流入心田。他對著燕赤霞再次深深一揖,抬頭時,眼前已空無一人。唯有湖風穿棚而過,帶著水汽的清新,再無半分陰冷。燕赤霞連同他那葉扁舟,已不知去向。

蒲鬆齡回到涼茶鋪,將那篇《鬼戀集·錢塘蘇小小》鄭重謄抄,置於案頭。那塊溫潤的白玉,被他係上絲絛,懸於筆架之上。每當提筆,玉光溫潤,仿佛在無聲地提醒他:這萬丈紅塵之下,還有多少蘇小小的血淚未曾乾涸?

他的筆尖蘸滿墨,也蘸滿了沉甸甸的悲憫。窗外的雨,依舊下著,淅淅瀝瀝,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古老而永恒的話題——繁華深處的孤魂,終需一支筆來安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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