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也坐了下來,動作斯文。他默默看著那三碟豆子,眉頭微蹙,卻沒動筷。他太清楚唐寅如今的窘境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科場舞弊案,如同泰山壓頂,不僅徹底碾碎了他“唐解元”的功名以及前程,更將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泥潭。
聲名狼藉,家產抄沒,連累老母憂憤成疾,撒手人寰。
如今這點黃豆,恐怕也是靠他那些被世人視為“狂生塗鴉”的字畫,在識貨的當鋪老板或畫商手裡,一點一點換回來的。
文征明自己雖在衙門裡混了個小小的書吏差事,每日為五鬥米折腰,受著上官的閒氣和家中娘子因他接濟唐寅而起的埋怨白眼,也時常捉襟見肘。他偷偷攢下些米糧銀錢,總想著接濟唐伯虎,可這老友骨頭硬,不肯多受。
“枝山兄說笑了,”唐伯虎也坐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能有豆子,已是不易。李記糧鋪的王掌櫃,前日還嫌我的《紅杏圖》筆意太過放浪,隻肯給兩斤陳米呢。”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桃花……唉,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看這《桃花扇》,不過是在舊傷痕上,再灑一把鹽罷了。”他提起酒壺——裡麵灌的是最劣的村釀,給三人麵前的粗陶碗都倒上,酒色渾濁。
一直沉默的徐禎卿,此刻卻抬起那張蒼白的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唐伯虎:“伯虎兄,此言差矣!侯方域、李香君,國破家亡之際,尚能堅守氣節,血染桃花扇!此去觀戲,非為沉溺兒女情長,當思家國大義!”
他越說越激動,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忍不住又劇烈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我輩讀書人,身處江湖之遠,亦當心存魏闕!豈可因一時之挫,便消磨了胸中萬丈豪情?”
他端起碗,竟將那渾濁的劣酒一飲而儘,仿佛飲下的不是酒,而是滿腔無處宣泄的悲憤與激越。
祝枝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拍著徐禎卿瘦弱的肩膀,差點把他拍到桌下去:“哎呀我的徐老弟!你這身子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什麼魏闕江湖的,離咱們遠著呢!看戲就是看戲,哭也好,笑也罷,痛快一場便是!”
“還有你老唐……你也彆整日苦著一張臉,活像誰欠你八百吊錢似的!走走走,時辰差不多了,看戲去!看完俺老祝請大家宵夜,老地方,羊肉……湯……管夠!”
唐伯虎看著徐禎卿因激動而發亮的眼睛,又看看祝枝山放浪不羈的樣子,心中那潭死水,竟也被這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攪動起一絲微瀾。文征明也站起身,溫言道:“伯虎,走吧。孔尚任筆力深厚,興許,我們還能……另有所得。”
四人起身,唐伯虎吹熄了油燈,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破敗家具的輪廓。鎖上吱呀作響的院門時,唐伯虎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自己這風雨飄搖的棲身之所。
角落裡,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帶著那股熟悉的廉價脂粉味,是李寡婦。唐伯虎心頭掠過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與自厭。
去往城裡的路上,夜色漸濃。祝枝山嗓門洪亮,口無遮攔地講著市井笑話,插科打諢。文征明偶爾低聲應和他幾句。徐禎卿裹緊了袍子,沉默地走著,腳步有些虛浮,目光卻執著地望向遠處城池的點點燈火,仿佛那裡燃燒著他全部的理想。
唐伯虎夾在三人中間,腳步沉重。祝枝山的話和徐禎卿的慷慨並未真正驅散他心頭的陰霾,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他內心的荒蕪。耳畔祝枝山粗豪的笑聲漸漸模糊,另一個嬌柔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穿透了十年的光陰,無比真切地響起在記憶深處:
“伯虎……伯虎……你醒醒!爹,求求您,彆打了!彆打了!要打就打我,打我吧!”
那是桃花姑娘的聲音。就在徐家後花園那冰冷的石板地上,徐員外猙獰的麵孔,家奴手中沉重的木棍,還有腿上那撕心裂肺、幾乎要將他靈魂都碾碎的劇痛……記憶的碎片,伴隨著身體深處舊傷的隱隱作痛,洶湧襲來。
他仿佛又看到桃花撲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腿上,淚如雨下,嬌小的身軀因恐懼和絕望而劇烈顫抖,淚水混著血水,將地上零落的桃花瓣染得刺目驚心。
“替我那不爭氣的蠢兒子去考!考中了,前事一筆勾銷!考不中……哼!”徐員外冰冷的話語如同毒蛇的信子,纏繞著唐伯虎的脖頸。
為了活命,為了還能見到桃花,他咬著牙應承了這樁注定萬劫不複的交易。結果呢?東窗事發,身陷囹圄,等他從那暗無天日的牢房裡爬出來,得到的消息卻是徐家早已舉家搬遷,不知所蹤。桃花,像一滴晨露,消失得無影無蹤。
“伯虎,發什麼愣?快走啊!戲要開場了!”祝枝山的大嗓門將他從血色的回憶中驚醒。
唐伯虎猛地回神,才發現已到城門口。高大的城門樓在夜色中投下厚重的陰影,如同巨獸匍匐。城門洞下,人流穿梭,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從城中戲樓的方向飄來,帶著一種虛幻的熱鬨。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塵土、夜露和遠處食物攤飄來的香氣,卻怎麼也驅不散心頭那濃鬱的血腥與桃花的殘香。
“來了。”他低低應了一聲,抬步跟上。腳下,是通往戲樓的路,也是通往另一個沉痛記憶的入口。《桃花扇》,桃花扇……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這秋夜的寒風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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