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歎了口氣,將茶壺重新注滿熱水,嫋嫋白霧在兩人之間升騰。
他的目光透過霧氣,落在邵庭那張年輕卻已顯出堅毅的臉上。
“邵少爺,”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你從小在英格蘭長大,恐怕不了解故土現在的情況。”
邵庭皺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把左輪手槍的紋路:“我隻知道他們在用鴉片換白銀。”
“不止如此。”許先生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他們用鴉片摧毀我們的意誌,用炮艦轟開我們的國門,現在——”
他猛地拍桌,茶盞裡的水麵劇烈晃動,“他們還想用條約把我們變成永遠的奴隸!”
許先生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我們"青龍會"不同於那些隻知反清的團體。我們要做的,是推翻腐朽的清廷,同時趕走所有吸血的列強。”
他起身從書架取出一卷泛黃的畫報,展開在桌上。
畫麵上是廣州街頭,骨瘦如柴的癮君子蜷縮在牆角,眼神空洞如鬼魅。
“這是去年一個法國記者偷偷畫的。”許先生的手指輕輕撫過畫麵,“廣州城裡,十戶人家有七戶在抽鴉片。農民賣了田地,工匠當了工具,連讀書人都典當了祖傳的書籍......”
邵庭的胃部突然一陣絞痛,他哪怕在現實世界,也隻是從曆史書上讀過這段曆史,而實際情況則比他認知裡的更加慘烈。
“所以你們才偷了武器。”
“因為我們沒有選擇!”許先生苦笑,“朝廷的綠營兵還在用火繩槍,怎麼對抗英國人的後膛槍?我們的水師戰船連蒸汽機都沒有,怎麼對抗鐵甲艦?”
他猛地抓住邵庭的手腕:“你父親三年前就開始暗中資助我們。他把鎢礦藏在茶葉箱裡運往澳門,再轉運到內地兵工廠。那些鎢合金的槍管,是我們唯一能對抗洋槍的武器!”
“但現在,”許先生鬆開手,語氣突然變得沉重,“我不希望你走你父親的老路。”
邵庭的心臟劇烈跳動:“為什麼?”
“因為你才十九歲。”許先生的目光充滿長輩的憐惜,“這條路太危險,你父親......就是前車之鑒。”
邵庭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冷意:“許先生,您覺得我還有退路嗎?女王已經盯上鎢礦,東印度公司恨不得把菲茨羅伊家族生吞活剝。就算我現在抽身——”
他舉起那把左輪手槍,月光透過窗戶,在槍管上投下冰冷的光澤:“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屋內陷入沉默,遠處傳來貧民窟醉漢的嚎叫聲,襯得這寂靜更加壓抑。
許先生長歎一聲:“你父親希望你活下去。”
“即使這意味著要你向女王低頭,即使......”
“即使要我做第二個西裡爾?”邵庭突然抬頭,眼中閃著危險的光。
許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抽屜裡取出一份發黃的報紙。
1840年6月的《泰晤士報》,頭版刊登著英軍艦隊抵達珠江口的消息。報紙邊緣有乾涸的血跡。
“這是你父親看到報道那天的反應。”許先生指著血跡,“他砸碎了玻璃,手掌被割得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
“血脈是不可選擇的枷鎖,也是永不熄滅的火種。”
許先生將手按在邵庭肩上:“現在,選擇權在你手中。”
窗外,東方已現出魚肚白。
邵庭將父親的紙條和那把左輪手槍一起收進內袋,起身時眼神已變得堅定。
“許先生,請轉告青龍會的弟兄們,”他整理著袖口,聲音平靜得可怕,“菲茨羅伊家族會繼續提供鎢礦。”
許先生眉頭緊鎖:“那你......”
“我會用我的方式活下去,”邵庭走向門口,晨光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也會用我的方式...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他推開門,突然回頭:“對了,那個來找我的年輕人...”
“是阿忠?怎麼了?”
“告訴他,”邵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次演戲時,拳頭彆真的往西裡爾臉上招呼。我那管家記仇得很。”
邵庭推開門時,西裡爾仍站在窗邊,身形筆直,灰藍色的眼睛下泛著淡淡的青黑,顯然一夜未眠。
聽到門響,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分,卻又在下一秒繃緊,仿佛連這細微的鬆懈都是不可饒恕的失職。
“少爺。”他低聲喚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
邵庭沒有回答,隻是徑直走到他麵前。
晨光將西裡爾冷峻的輪廓鍍上一層柔軟的金邊,讓他看起來沒那麼像一把出鞘的刀,而更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