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都。
兩年前的信箋墨痕好似未乾,而北境的風沙已卷過七百個日夜。
周璟安站在北狄王都的斷牆上,望著這座被戰火啃噬了兩年的城池。
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如今隻剩焦黑骨架,護城河裡漂浮著鏽蝕的盔甲,每一片鐵甲下都葬著他親手送進地獄的亡魂。
“將軍,東城門清理完畢。”趙虎臉上多了一道橫貫左眼的刀疤,那是去年寒冬那場突圍戰留下的,“按您吩咐,降卒都送去修葺巫城城牆了。”
風卷起周璟安褪色的披風,露出他內襯密密麻麻的補丁。
其中一塊靛青布料格外顯眼,是從邵庭托人捎來的手帕上裁下的,這兩年他每攻下一城,就往鎧甲裡縫一塊那帕子的碎片,如今整件內襯都快變成拚布。
“報——!”
親兵喘著粗氣奔來,“斥候在神廟發現大祭司蹤跡!”
周璟安拇指摩挲著槍杆上的刻痕,這上麵每一道代表一場關鍵戰役,而最後那道刻得極深,是三天前斬下北狄王頭顱時刻下的。
他離回家的路越來越近了。
“備火把。”
周璟安解下腰間水囊,將最後一口清水淋在槍尖上。
這把槍尖早已不知浸透了多少人的血,而他也早已熟悉那股腥甜。
神廟地宮比想象中更深。
周璟安的靴底碾碎了一路骸骨,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牆壁上那些用血繪製的符咒在火把照耀下蠕動如活物,散發著詭異又神聖的氣息。
“周將軍,彆找了。”
聲音從地宮深處傳來,像窮途末路之徒最後的掙紮。
北狄大祭司立於祭壇中央,九串骨鏈無風自動。
比起兩年前軍報上描述的模樣,此刻的他更像一具包著人皮的骷髏——深陷的眼窩裡跳動著幽綠磷火。
周璟安瞬間舉起長槍對準他。
“且慢。”
大祭司突然抬手,九串骨鏈嘩啦作響。
那張骷髏般的臉上擠出詭異的笑容:“周將軍不想知道,令兄昏迷不醒的真相嗎?”
“你找死!”
周璟安手腕微轉,槍尖劃出半弧,將最先襲來的三條骨鏈釘在地上。
鐵鏈斷裂處滲出黑血,竟像活物般扭動。
大祭司不慌不忙,從祭壇取出一枚青銅鈴鐺:“永春十六年冬,令兄率三百精騎追擊我軍至白狼穀。”
他輕晃鈴鐺,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那場雪下得真大啊……足以掩蓋噬心蠱振翅的聲音。”
“那蠱蟲可是幾十年才能培育出來一隻,何其珍貴。”
“我催眠了周大將軍的親信,再通過那人順利完成刺殺……”
“可惜咯,那名親信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就這麼被處死了……哈哈哈!”
他癲狂地笑起來,像是要把所有罪惡都吐出來:“周小將軍,你說你孝順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皇帝,有什麼意義呢?”
青銅鈴鐺驟然作響,像鏽釘刮擦頭骨,刺穿耳膜。
周璟安瞳孔猛地收縮——他突然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不是錯覺。
是真的有東西,在他胸腔裡蠕動!
兩年前白狼穀的戰報碎片在腦海中炸裂般閃回:「親信突發癲狂,提劍朝周璟晟衝去……」
“噬心蠱?!”
他單膝跪地,槍杆深深插入磚縫才勉強支撐身體,“你什麼時候……”
“當然是在你一開始踏進地宮時——”
大祭司的九串骨鏈興奮地顫動,像是嗅到死亡氣息的蛇群:“呼吸之間就種下了。”
他陰惻惻地笑起來,“你以為北狄神廟是你能隨便進出的地方嗎?”
“凡是……都要付出代價啊,周小將軍。”
他大笑著,再次晃動鈴鐺:“令兄當年的親信撐了半刻鐘。”
“不知……你能撐多久?”
“叮。”
鈴音如針,刺入耳膜。
周璟安眼前的世界開始溶解。
血色的牆壁扭曲成漩渦,火把的光影化作無數隻眼睛盯著他看。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拉扯、撕裂,仿佛要墜入某個無底深淵,腳下是血色的水,水麵倒映著無數張他的臉——稚嫩的、隱忍的、痛苦的、麻木的。
“璟安,從今以後你就是公主的伴讀了。”
父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威嚴而冷漠。
“從今以後,要好好在宮裡學習規矩,不能惹事生非,知道了嗎?”
周璟安點點頭,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木劍。
他轉身離開書房,卻看見大哥正在跟父親與幾名武將交談。
父親的手搭在大哥肩上,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驕傲,大哥穿著嶄新的武袍,腰間配著象征周家榮耀的劍。
而他呢?
他低頭看著自己稚嫩的手——沒有繭,沒有力,連握劍的資格都沒有。
當伴讀有什麼意思?他其實向來不喜歡讀書。
可是爹娘沒有問過他的意思。
“爹,我不想……”
“不想什麼?”父親皺眉,“周家的孩子,沒有‘不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大哥走過來,揉了揉他的腦袋,笑容溫和卻遙遠:
“璟安,聽話。”
——聽話。
這兩個字像鎖鏈,捆住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