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喜班的後院裡,海棠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滿地,被風卷著打旋,輕飄飄蹭過回廊的石階。
邵庭站在廊下,指尖撚著片剛飄落的花瓣,指腹輕輕拂去上麵的細塵。
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他回頭,正對上蘇硯清那雙沉靜的眼睛。
邵庭的唇角漾開淺淡的笑:“師兄。”
蘇硯清走到他身邊,目光掃過他指尖的花瓣,淡淡道:“庭弟,師傅回來了。”
邵庭指尖一頓,花瓣飄落在地。
——王雪晴回來了。
慶喜班的王雪晴,早年也是北平城響當當的名角,專攻武生,一杆銀槍耍得如白蛇出洞,曾讓滿堂看客拍斷了手板。
他接手的慶喜班更是有來曆,祖上曾入宮給娘娘們唱過堂會,後台至今掛著光緒年間的禦賜牌匾,雖蒙了塵,卻仍是班子的體麵。
隻是這位班主培養弟子時,從不含糊。
“打戲打出來的,不是天生的”——這是他掛在嘴邊的話。
邵庭和蘇硯清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就簽了賣身契進班,當年練身段、壓腿筋,哪次不是被他用藤條抽著才熬過難關?
背上的紅痕結了又消,消了又結,才磨出如今台上的柔韌腰身。
王雪晴最是知道那些達官貴族的癖好了,他自己年輕時就被清末一位大官“看中”,雖說是包養,卻得了不少資源,人家玩歸玩,到時候還是要正經娶妻的。
那位大官不僅讓他攢下了不少的本錢,還認識了不少權貴。
如今蘇硯清被段明蘭“看上”,他心裡門兒清:這對慶喜班是好事。
段家的名頭能讓戲班避開不少麻煩,登報時提一句“段家大小姐常來捧場”,連票價都能漲上三成。所以他從不多問,隻當沒看見蘇硯清眼底的疲憊。
眼下慶喜班又出了邵庭這個名角,連段家小公子都來捧場,收入蒸蒸日上,王雪晴臉上的褶子都笑得深了些。
慶喜班的大堂內,一眾戲子整齊列隊,年紀小的站在後排,年紀稍長的如邵庭、蘇硯清等人站在前列。
王雪晴穿著一身暗紅色長衫,鬢角微白,眼角堆著幾道褶子,臉上卻帶著和藹的笑,手裡拎著幾個油紙包,正讓手下分發給眾人。
“師傅,您回來了。”
眾人齊聲行禮,聲音恭敬。
王雪晴笑眯眯地點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最終落在蘇硯清身上。
他走上前,拍了拍蘇硯清的肩膀,聲音溫和:“硯清啊,沒想到你平時安安靜靜的,倒比誰都招人疼,做的不錯。”
他話裡的“人”是誰,不用明說,在場的人都懂。
蘇硯清垂眸,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低啞:“師父過獎了。”
王雪晴笑了笑,又轉向邵庭,拍了拍他的肩:“最近你風頭正盛,說話做事更要懂規矩,慶喜班不止你一個角,底下還有一堆師弟要吃飯。”
邵庭低頭,聲音恭敬:“謹遵師父教誨。”
王雪晴這才滿意地點頭,從懷裡掏出個鼓鼓囊囊的錢袋,當著眾人的麵塞進邵庭手裡:
“這是給你的。好好唱,聽說段家小公子都來捧你的場了,能讓軍閥家的少爺叫好,才是真本事。”
邵庭接過錢袋,指尖觸到沉甸甸的銀元,心裡卻莫名發冷。
——王雪晴這是在敲打他。
他又拿出買的些南京本地特產和稀罕玩意讓手下分給眾人,眾多年齡尚小的角們開開心心的拿走,說著謝謝班主。
年齡稍大的蘇硯清和邵庭等角都是沉默的拿走,然後感謝班主。
邵庭看著小弟子們捧著琉璃珠笑鬨,看著蘇硯清接過桂花糕時蒼白的側臉,忽然覺得這滿室的熱鬨,都透著股說不出的涼。
“邵庭,我這特意趕回來可是為了看你下午的演出。”
王雪晴坐到主位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聽說最近段家小公子也來看你的戲了,你可得比以前更勤奮練習,知道了嗎?”
邵庭低下頭:“是,師父。”
王雪晴點點頭,見分發完禮物,他揮了揮手,示意眾人散去。
邵庭和蘇硯清並肩走出大堂,沿著回廊往住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