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蹲下身,指尖蘸著藥膏,輕輕塗抹在段明昭腿上的傷口處。
藥膏帶著涼意滲進皮膚,段明昭下意識縮了一下,眉頭微蹙。
其實他早已習慣了疼痛,戰場上子彈擦過皮肉,炮火震得耳膜出血,他都咬著牙一聲不吭。
可此刻,被邵庭帶著疼惜的目光望著,他忽然就卸了防備,低低地“唔”了一聲,聲音裡竟摻了幾分撒嬌般的委屈:“……痛。”
邵庭的手頓了頓,歎了口氣,動作更加輕柔。
忽然,他感覺胳膊上被幾滴溫熱的水砸中。
抬眼時,正對上段明昭明亮的笑容,可那笑容裡裹著水光,晃得人眼睛發酸。“邵庭,你看到報紙了嗎,那些戰役。”
“我努力想做出些成就,我儘力了。但是我曾經的部下……死的就剩七個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眼底卻翻湧著驚濤駭浪,那些沒能說出口的,是日軍屠村時衝天的火光,是百姓倒在血泊裡的呻吟,是戰友臨終前攥著他衣角的溫度。
邵庭的喉嚨發緊,指尖輕輕撫過他結痂的傷口,千言萬語都堵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
兩人對視著,一切仿佛一如往常。
可這三年裡,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段明昭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爺,邵庭也不再是那個隻會在戲台上唱戲的角兒。
他們都被這個時代推著,被迫成長,被迫堅強。
上完藥,邵庭站起身,一把將段明昭抱進懷裡。
段明昭的身體僵了一瞬,隨即徹底放鬆下來,將臉埋在他肩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邵庭身上的海棠香還如舊時,清冷裡裹著溫柔,像一汪清泉,瞬間壓下了他胸腔裡翻湧的血腥氣。
那些他永遠不想讓邵庭知道的暴行,那些午夜夢回時揮之不去的噩夢,此刻都被這懷抱輕輕捂住了。
那些被燒毀的村莊,被屠戮的百姓,被淩辱的婦女……
那是每個士兵心中深深的傷疤,是午夜夢回時揮之不去的噩夢。
邵庭這麼美好的人,應該永遠站在台上,唱他的戲,演他的角兒,最好永遠也不懂那些,也永遠碰不到。
“明昭,你相信我。”邵庭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和平總有一天會到來的。”
段明昭閉了閉眼,將臉埋得更深:“我信你,一定會的。”
邵庭又打了熱水,擰乾毛巾,細細擦拭他身上的灰塵與血漬。
如今的段明昭,皮膚比邵庭還粗糙,骨節分明的手上布滿了繭子和凍傷,指節處還有幾道未愈合的裂口,滲著血絲。
邵庭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傷痕,胸口像是被什麼狠狠攥住。
“明昭,”他低聲道,“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最棒的。”
段明昭笑了,那股桀驁勁兒仿佛如三年前一般:“我在你心裡必須是最棒的,我可是段明昭啊。”
床不大,兩人擠在一起剛好。
段明昭的頭枕在邵庭的臂彎裡,手臂緊緊環著他的腰,力道大得像是怕一鬆手人就會消失。
邵庭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段明昭漸漸睡熟了,呼吸平穩綿長,眉間的褶皺終於舒展開來。
邵庭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眼神晦暗不明。
北平的冬夜看似平靜,底下卻早已暗流洶湧。
戲班子裡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他們時常被要求臨時改戲,唱些迎合日本人口味的曲目,連班主都對著那些軍裝點頭哈腰。
蘇硯清一年前就走了,交了一大筆贖身費,徹底投入了地下黨組織。
上次見他時,昔日溫潤的花旦小生已能熟練地拆裝手槍,眉宇間的青澀褪成了銳利的沉穩。
他說要去上海,換個身份繼續抗日,兩人相擁作彆,不知何日能再相見。
邵庭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段明昭,指尖輕輕拂過他的眉眼。
這個時代,逼著所有人快速成長。
可他們依然在努力活著,努力愛著,努力相信著——
和平總有一天會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