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沈紀言十歲生辰。
全村張燈結彩,紅綢掛滿屋簷,好像慶祝節日一樣,連縣長的賀禮都送到了沈家門口,一匹上好的杭綢,兩盒洋人做的奶油蛋糕,還有一對金子打的長命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沈家大擺宴席,賓客滿座,觥籌交錯間,人人臉上都堆著討好的笑,舉杯時總要往沈紀言那邊湊一湊,仿佛離得近了,就能沾走些“小福星”身上的喜氣,換後半輩子順風順水。
沈紀言穿著嶄新的綢緞褂子,被眾人簇擁在中央主位,臉蛋紅撲撲的,嘴角還沾著奶油。
他還不懂什麼叫“眾星捧月”,隻知道今天所有人都對他笑的格外熱烈,連村長都彎著腰給他剝糖炒栗子,便也咧開嘴,露出兩顆小虎牙。
宴席正熱鬨時,村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士站在石獅子旁,臉色鐵青,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沈家大院的方向。
是十年前那個討水喝的老道士,他回來了。
“福運已儘,劫數將至……”
老道士的聲音沙啞,卻穿透了整個村子的喧囂,像一把鈍刀,狠狠剮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這孩子命裡的福氣,早被你們這群貪心鬼透支光了!”
沈父大怒,抄起掃帚就往外衝:“滾!少在這妖言惑眾!”
村民們也紛紛啐罵,有人甚至撿起石頭砸過去。“胡唚什麼!我們紀言是活神仙!”“快把這瘋子趕走,彆汙了福星的生辰!”
老道士被推搡著後退,破舊的道袍沾滿塵土,可他渾濁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沈紀言,目光悲憫得像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可憐的孩子……”
老道士最後看了一眼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沈紀言,轉身踉蹌離去。
沒人把他的警告當回事。
宴席繼續,笑聲更盛,仿佛那幾句讖語不過是瘋老頭的胡言亂語。
第二天清晨,一輛黑色轎車碾著塵土駛進村子,車輪卷起的灰煙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車門打開,下來的竟是省建設廳的周廳長。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皮鞋鋥亮,可臉色卻凝重,手裡緊緊攥著一份地圖,一見沈父就拱手:
“沈先生,省裡要修一條通往戰區的重要公路,可勘測隊爭執不下,有人說該走東山,有人說該走西山……今日特來請教令郎。”
沈父心裡咯噔一下,剛想推辭,周圍聞聲趕來的村民已經興奮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嚷著:
“讓小福星定吧!他說走哪就走哪!”
“是啊,紀言一句話,抵得上那些專家吵半年!”
沈紀言被抱上高高的太師椅,嘴裡還含著麥芽糖,兩條小腿晃啊晃的。
他哪懂什麼修路?地圖上彎彎曲曲的線條在他眼裡,和私塾先生教的筆畫也差不了多少。
可大人們殷切的眼神讓他習慣性地揚起笑臉,小手往地圖上一指:
“走這裡呀,這裡有山有水好看!”
他指的,是西山峽穀。
周廳長如獲至寶,連連道謝,臨走前還塞給沈父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麵是六百塊大洋。
村民們歡呼雀躍,仿佛又見證了一次“福星顯靈”。
周廳長當天就拍板,工程隊按沈紀言指的路線開工。
三天後,工程隊炸山開路,西山峽穀的岩層在爆破聲中鬆動,碎石滾落,煙塵漫天。
當天夜裡,狂風卷著暴雨傾盆而下。
雨水像鞭子似的抽打裸露的山體,被炸開的岩層在浸泡中鬆脫,泥漿裹挾著磨盤大的巨石轟然坍塌,十七個正在隧洞作業的工人,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活活埋在了漆黑的山腹裡。
泥石流衝垮路基,裹挾著泥沙衝向下遊,衝垮了剛修好的路基,裹挾著泥沙撲向下遊,三個村子的稻田被淤成了荒地,沉甸甸的稻穗泡在泥漿裡,爛成了臭水。
洪水改道後,又漫進了半個鎮子,低矮的土房像紙糊的一樣塌掉,呼救聲、哭喊聲徹夜不絕,水麵上漂著家具、屍體,還有沒來得及搶出來的糧食。
七天後,黑壓壓的災民舉著火把、扛著鋤頭,像憤怒的潮水般衝進了福星村。
“就是這小畜生害的!”一個滿臉泥汙的老漢指著沈紀言,聲音嘶啞,眼裡布滿血絲。
“我兒子被活埋了!你不是福星嗎?怎麼不保佑我們?”披頭散發的婦人撲上來,指甲在沈紀言臉上抓出血痕,眼淚混著泥水往下淌。
“什麼福星?分明是妖孽!”
曾經對沈家感恩戴德的鄰居,現在掄起扁擔狠狠砸碎了沈家那塊“積善之家”的門匾,紅木碎裂的脆響,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沈父臉上。
沈父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額頭磕出血來,可憤怒的人群已經衝進了院子。
沈母壓箱底的嫁妝被搶得精光,銀鐲子、綢緞衣裳丟了滿地;糧倉被一把火燒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焦糊的米香裡混著哭喊;堂屋裡的八仙桌、太師椅被劈成了柴火,燒不了的瓷器、首飾就被揣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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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母受不了打擊,變得瘋瘋癲癲,嘴裡念叨著“我兒是福星”,跌跌撞撞地跑到井邊,一頭栽了進去。
撈上來時,她已經斷了氣,手裡還死死攥著沈紀言小時候的虎頭鞋。
沒過多久,有人舉報沈父“勾結國軍”,他被抓去批鬥,家產全被沒收,最後為了清白選擇吊死在了牛棚裡,舌頭吐得老長,眼睛卻還睜著,死不瞑目。
沈紀言成了沒人要的孩子,被遠房叔伯“收養”,實則成了家裡的奴隸。
曾經的“福星”,如今連狗都不如。
他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挑水、劈柴,稍有差池就是一頓打罵。
身上的傷口舊的疊新的,曾經養得嫩滑的皮膚變得粗糙皸裂,凍得青紫,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叔伯是做殯儀生意的,有一次帶著沈紀言去鎮上的太平間收屍,忙亂中竟忘了把他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