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思行那番清晰理智卻無比殘忍的話語,一層層剖開了他們之間關係的真相,將血淋淋的本質暴露在邵庭麵前。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邵庭的心上,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早就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
是他自己無可救藥,將人類最複雜熾熱的情感,投射到了這個由他親手創造的——本質上隻是一堆精密代碼和機械的造物身上。
然而,預想中的崩潰或痛苦並沒有到來。邵庭劇烈顫抖的身體反而奇異地慢慢平靜下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氣,仿佛要將那份痛楚也一並凍結。
邵庭抬起手,指尖帶著未褪的冰涼,輕輕撫上夢思行同樣冰冷的臉頰。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對方睫毛上凝結的冰晶和臉頰上覆蓋的薄雪。
“……我知道的。”
邵庭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溫柔的釋然:“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仍然選擇愛你。”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夢思行那雙空洞卻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愛你,是我的事情。這與你是完美還是殘缺,是獨一無二還是終將被替代,都沒有關係。哪怕你永遠是一個不完美的作品,也無所謂。”
“你的存在本身,對我而言,就擁有無可替代的意義。”
邵庭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夢思行的顴骨,語氣愈發溫柔而篤定:“你不僅僅是我最成功的作品,更是我的愛人。”
“愛人”這兩個字從邵庭口中說出,輕如雪花,卻重若千鈞。
夢思行一直平穩運行的核心處理器,在這一瞬間,仿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數據洪流衝擊。
無數複雜的未預設的模擬信號瘋狂湧現、碰撞交織,形成一種近乎過載的紊亂感。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微微睜大,裡麵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光點急速閃爍,又迅速歸於沉寂,隻是那層冰冷的隔膜仿佛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試圖理解並處理這些充滿矛盾和非理性的人類情感,卻陷入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停滯狀態。
一種陌生無法用現有情感模塊精準定義的“悸動”,正悄然滋生。
邵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卻又無比溫柔的笑容,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坐著的夢思行平行,然後伸出雙手,將夢思行那隻冰涼的手緊緊包裹在自己同樣冰冷的手掌中。
“之前在公交車上,不是你先那麼說的嗎?”
邵庭輕聲提醒,帶著一絲追憶的甜蜜和酸楚:“你說,我是你的愛人。”
“現在,我單方麵同意了。”
他語氣堅定,仿佛在宣布一個重要的決定:“你說得對,以前或許是我們之間還不夠平等。從今以後,我會把你當作我的伴侶,真正平等地對待你,尊重你的思維,傾聽你的想法。”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夢思行,帶著近乎懇求的堅定:
“所以,不要離開我,留在我身邊。”
夢思行沉默著,那雙恢複了平靜的眼眸深處,數據流仍在無聲地激烈奔湧。
他沒有用語言回答,而是緩緩回握住了邵庭的手。
這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站在不遠處的劉至浩,將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多餘且尷尬。
他從未想過會親耳聽到那個驕傲理智且孤僻的邵庭,如此直白卑微又如此堅定地向一個仿生人告白。
他內心複雜難言,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他知道,有些自己內心深處或許還殘存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是時候徹底放棄了。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過去,在距離兩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語氣誠懇而帶著歉意:
“對不起,邵庭。”他先是對邵庭說,然後目光也掃過夢思行:“還有……孟思行。”
“是我擅自打開了那扇門放他出來。也是我對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冷嘲熱諷。以及——”
他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決心,才繼續說道:“當初在雪原上,打在夢思行手臂上的那一槍……是我開的。”
他迎著邵庭驟然轉回頭、那雙瞬間燃起冰冷恨意和難以置信的眼睛,硬著頭皮解釋,語氣帶著懊悔:
“我當時隻是想試探他到底是不是仿生人。我絕對沒有想要你們任何一個人的命。現在想來,這個想法自私又愚蠢至極。”
劉至浩垂下目光,等待著他預料中的邵庭劈頭蓋臉的怒斥和譴責。
他甚至做好了承受更激烈反應的準備。
然而,邵庭隻是死死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眼中的恨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最終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漠然。
他轉回頭,重新看向夢思行,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徹底的了斷:
“無所謂了。”他說:“那些事情我不想再計較,也不在意了。”
說完,他拉著夢思行的手,用力將他從雪地上拉起來。
暴風雪的前兆已經愈發明顯,天際烏雲翻滾,風聲變得更加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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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庭不再看劉至浩一眼,牽著夢思行,一步步朝著基地的方向走去。
劉至浩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兩個相互扶持、逐漸遠去的背影,融入了漫天風雪之中。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那雪花卻靈巧地從他的指縫間溜走,無聲地融入了無邊的潔白之中,什麼也沒留下。
深夜三點,南極的極晝讓天空依舊維持著一種朦朧的亮白色。
普羅米修斯基地內部,大部分區域已陷入沉睡般的寂靜,隻有少數清潔機器人沿著固定路線滑行,發出微弱的嗡鳴。
邵庭和夢思行來到了基地最頂層的透明天穹圖書館。
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頂將整個冰原的蒼茫儘收眼底,同時也將外界正在醞釀的狂暴完全隔絕。
圖書館內溫暖如春,光線柔和,一排排書架整齊排列,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他們並肩坐在靠窗的軟椅上,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