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案上,《天下太平圖》墨香未散,蓼草韌,青石堅,朱燕翩然欲飛。那“活太平”三字,如烙印燙在心頭。不過旬日,我便再難安坐王府。錦繡屏風後,江山無聲的呼喚比戰鼓更急。褪下蟠龍蟒袍,換上尋常細葛青衫;摘去金冠,以一支竹簪束發。青青亦是一身素淨布衣,隻那雙眸子,依舊清亮如星,映著窗外遼闊的天。
“走,”我對她道,聲音裡帶著久違的輕快,“去看看孤的燕子,飛得可自在。”
馬蹄踏碎官道晨霜,一路向南。此番白龍魚服,不著官衣,隻作攜眷遊學的尋常富家翁。風拂過麵頰,帶著泥土與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遠比王府熏香更令人胸懷舒暢。青青策馬伴我身側,青絲微揚,唇角噙著一絲了然的淺笑。她知道,那幅畫懸在案頭,而我心,早已飛入畫中。
行至聊城地界,風光陡然一變。沃野平疇間,卻籠罩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滯澀。道旁田畝,本應青苗吐翠,此刻卻蔫頭耷腦,葉尖泛著不祥的黃意。農人聚在田埂上,滿麵愁雲,唉聲歎氣。遠處,一條喚作“白水溪”的河流蜿蜒而過,本該波光粼粼,此刻水麵卻浮著一層黯淡的油光,水色渾濁,散發著一股若有似無的、令人心神煩躁的腥甜之氣。溪畔,幾株老柳無精打采,枝條低垂,竟似在瑟瑟發抖。
“好重的‘滯’氣。”青青勒住馬韁,秀眉微蹙,目光如銳利的針,掃過田野與溪流,“非是天災,倒像是…被什麼東西魘住了生機?”
我心下一沉。此地民風淳樸,向無大奸大惡,何來如此陰鬱之氣?正欲尋人細問,忽聞前方人聲鼎沸,夾雜著憤怒的嗬斥與孩童尖利的哭喊。循聲趕至村口老槐樹下,隻見一群青壯村民,手持鋤耙棍棒,正圍住幾個瑟瑟發抖的外鄉行商模樣的人。為首一個黑臉大漢,須發戟張,雙目赤紅,怒吼道:“定是你們這些外路鬼!帶了不乾淨的東西來!自打你們在溪上遊紮營,這水就壞了,莊稼也蔫了!快滾!不然打斷你們的腿!”
那幾個行商麵如土色,連連作揖告饒,口稱冤枉,卻哪裡說得清?眼看衝突一觸即發。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個清脆的童音如裂帛般響起,壓過了喧嘩:
“慢著!”
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僑裝小童,從行商身後鑽出。他衣衫雖舊卻整潔,小臉臟汙,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毫無懼色地迎向那黑臉大漢噴火的目光。這孩子,方才一直蹲在溪邊,用手指蘸了那渾濁的溪水,細細撚著,又湊到鼻尖嗅聞。
“阿叔!”小童聲音清亮,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您怪錯人啦!這溪水裡的怪味,不是外鄉阿叔們帶來的臟東西,是‘石髓淚’混了‘鬼麵藤’的根汁!”
此言一出,眾人皆愕。黑臉大漢也是一愣:“啥…啥石髓淚?鬼麵藤?小娃娃莫要胡說!”
小童不慌不忙,走到溪邊,指著水底幾塊不起眼的、泛著暗紅紋路的卵石:“您看這石頭,紅紋像血絲,對不對?這叫‘泣血石’,它裡麵藏的‘石髓’,遇水會慢慢滲出,無色無味,但能讓活物沒精神,像生了悶病。”他又指向遠處溪畔山坡一片不起眼的、藤蔓糾結的陰暗角落,“再看那邊,葉子背麵有鬼臉斑紋的藤子,就是‘鬼麵藤’。它爛在水裡的根,會發出這種甜甜的怪味,聞久了心浮氣躁。定是前幾日那場暴雨,衝垮了坡上藤根,又帶下了泣血石的髓水,混進了溪裡!”
他邏輯清晰,言之鑿鑿,竟將《百草異聞錄》與《地脈誌》中的冷僻記載信手拈來。黑臉大漢和村民聽得瞠目結舌,怒火不知不覺消了大半。那幾個行商更是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望著這小童。
青青在我身側低語,帶著驚歎:“王爺,這孩子…好生厲害!智部有雲:‘僑童有辭,鄭國賴焉。’今日方見其神!”
我心潮微動。此童慧眼如炬,辯才無礙,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急智與擔當,化解一場無妄之災,豈非正是“活太平”中那蓬勃的生機?《智囊》之語,誠不我欺!
然而,小童之言雖平息了人禍,那溪水的源頭邪祟卻未除。暮色四合,溪上那層黯淡的油光竟似活物般流動起來,腥甜之氣愈發濃重,凝成一片若有實質的淡粉色薄霧,向村落緩緩彌漫而來。所過之處,草木加速萎黃,蟲鳴死寂。村民驚恐後退,連那聰慧的小童也麵露懼色。
“是瘴母!”青青低喝,指尖已扣住三枚青玉般的柳葉符,“穢氣成精,迷人心智,吸食生機!”
眼看那粉霧如活物般撲向人群,我眸光一冷,正欲出手。忽聞一聲清越長吟,如金玉交擊,自溪畔那株巨大的古槐樹冠中傳來:
>“聊城一矢,名高魯連。排難解紛,辯哉仙仙!百爾君子,毋易繇言!”
吟誦聲中,一道皎潔如月華的白影自虯枝間飄然而落,穩穩立於溪畔一方巨石之上。竟是一位身著月白儒衫、麵容俊雅出塵的書生!他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扇骨瑩白如玉,隱隱有光華流轉。最奇異的是,他身後虛空中,隱約浮現著九條蓬鬆如雲的白色狐尾虛影,輕輕搖曳,散發出清聖而古老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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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玄狐!我心頭一震。此等靈物,竟隱於市井古槐?
那狐妖書生——或者說,狐仙,目光溫潤,掃過驚恐的村民,最終落在我和青青身上,尤其在青青臉上略作停頓,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了然與追憶,仿佛看到了故人。他對著那洶湧而來的粉霧,不慌不忙展開折扇。
扇麵非紙非絹,竟似一片凝練的月光。他手腕輕抖,口中清叱:“咄!區區瘴癘穢氣,也敢逞凶?散!”
扇麵光華大盛,一道清冷如九天銀河的匹練橫掃而出!沒有驚天動地的轟鳴,那看似凶戾的粉霧一觸即光,如沸湯潑雪,發出“嗤嗤”哀鳴,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溪水中黯淡的油光也隨之褪去,腥甜之氣蕩然無存。月光般的清輝溫柔灑落溪麵,波光粼粼,仿佛被徹底滌淨。岸邊的萎靡草木,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枝葉,重現生機。
狐仙書生收扇,轉身對著那看呆了的僑童微微一笑,讚許地點點頭:“小友明察秋毫,心係鄉梓,善莫大焉。”又麵向眾村民,聲音清朗,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泣血石乃地脈淤塞之氣所凝,鬼麵藤乃陰濕穢氣所生。稍後吾於上遊疏導地氣,清理藤蔓,水源自清。諸位但放寬心。”
村民如夢初醒,紛紛跪倒拜謝仙長。那僑童更是激動得小臉通紅。
狐仙書生飄然行至我與青青麵前,目光溫潤,執扇拱手,姿態灑然:“山野之狐,白藏,見過二位貴人。攪擾清遊,望乞海涵。”他目光再次掠過青青,那絲若有若無的熟稔感更濃。
“仙長神通,解民倒懸,何言攪擾?”我鄭重還禮,心中波瀾起伏。魯仲連一箭書退燕軍,排難解紛而功成身退,其智其義,千古流芳。眼前這九尾玄狐白藏,談笑間驅邪穢、安黎庶,其風采氣度,竟與古之賢者何其相似!《智囊》讚語“辯哉仙仙”,用在此刻此狐身上,竟是無比貼切。
白藏聞言,朗聲一笑,如清風拂過林梢:“王爺謬讚。白藏不過效法先賢,儘些本分。智在明理,力在護生。‘百爾君子,毋易繇言’——願天下君子,莫輕視那源自土地與民間的樸素智慧與良善之言,此乃生民之本,亦是‘活太平’之根基啊!”
他語含深意,目光澄澈,仿佛洞悉一切。言罷,再次向我和青青頷首致意,尤其對青青道:“青君靈秀,慧眼天生,他日必有福緣。”隨即身形化作一道皎潔流光,沒入那株巨大的古槐之中,再無痕跡。唯有清朗的餘音,似有似無地縈繞在滌淨的溪流與煥發生機的田野之上:
“排難解紛,智在明心。護佑生息,道法自然。王爺,青君,山水有相逢…”
月光如水,傾瀉在重歸寧靜的聊城田野。溪聲潺潺,蟲鳴漸起,草木在夜露中舒展。劫後餘生的村民相互攙扶著起身,臉上猶帶淚痕,眼中卻已燃起希望的光。那聰慧的僑童站在人群前,望著古槐的方向,小拳頭緊緊攥著,眼神晶亮。
我與青青並立溪畔,夜風拂動衣袂。
“智在明理,力在護生…”我低聲咀嚼著白藏的話語,目光掠過恢複生機的田野,最終落在那株承載了玄狐仙蹤的古老槐樹上。今夜所見,那稚童的明辨,那玄狐的仙姿,那《智囊》古語的靈應,還有青青眼中始終不滅的慧光…皆非紙上虛景,而是這“活太平”畫卷上,最為靈動、也最為厚重的筆墨!
“青青,”我望向身側那雙映著星月的眸子,胸中塊壘儘消,唯餘一片澄明浩氣,“這江山,這黎庶,這藏於草野市井的智慧與靈性…才是孤此生要繪、要守的‘大圖’!走,且看前方,還有何等‘活’景,待你我共覽!”
馬蹄再起,踏碎一地銀霜,向著更深、更活的夜色與黎明奔去。那株古槐在身後靜立,枝葉在月光下輕輕搖曳,仿佛無聲的送彆,又似一個悠長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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