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儘餘歡,今宵彆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彆離多。”
短短幾日,蘇俊接連送彆了羅掌櫃和幾位舊友。
直到今日,當他在站台上目送郭義登上列車,看著那列鋼鐵巨獸緩緩啟動,裹挾著轟鳴聲撕開凝滯的空氣,心中翻湧的離愁彆緒再也難以克製。
他垂眸望著站台縫隙裡倔強生長的野草,恍惚間竟輕聲吟出了這首《送彆》。
暮色尚未散儘,疤臉叔攥著一封電報衝進站台,粗糲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響。
他撥開熙攘的人群,終於在月台儘頭尋見蘇俊,壓低聲音道:“姑爺,大當家加急電報——北洋外交部給雲南發了照會,說有批洋人考查團要入境,點名讓咱們配合接待。大當家問……”
話音未落,蘇俊望著遠去的列車尾燈輕笑出聲,暮色裡睫毛投下細碎的影:“回一個字——錢。沒真金白銀,免談。”
疤臉叔咧嘴露出缺了半顆的牙,正要轉身,蘇俊突然扣住他的手腕。
站台的汽笛聲裹著煤灰撲來,蘇俊壓低嗓音,字句如冰碴:“叔,小日子那夥先頭部隊到那裡了,盯緊滇南邊境,彆讓他們鑽了的空子。”
疤臉叔喉頭滾動,重重應了聲“好”,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台燈影交錯的人潮裡。
蟲鳴撕開悶熱的午後,解剖室裡酒精的氣息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蘇俊握著手術刀的指尖剛劃開家兔腹腔,門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莫雨薇倚在門框輕叩,眉眼間藏著幾分凝重:“蘇老師,疤臉叔找你,說是急事。”
走廊陰影裡,疤臉叔把草帽攥得變形,額角青筋隨著喘息突突跳動:
“姑爺,那夥小日子摸到國境線了。”
他壓低聲音,從腰間掏出張泛黃的契約,邊緣還沾著新鮮的火漆印,“滇南十八寨土司都按了手印,隻要您一聲令下,明早太陽升起前,保管讓他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蘇俊看了一眼疤臉叔的妝扮,笑著說道:“急什麼?滇南的瘴氣、螞蟥還沒嘗過東洋人的血呢。”
話音頓住,他突然湊近疤臉叔,壓低的聲線裹著森然寒意,“讓土司們收著點力道,彆把這些耗子逼急了咬出亂子——等他們鑽得再深些,咱們一網打儘。”
疤臉叔黝黑的臉上綻開溝壑縱橫的笑,渾濁的眼珠因興奮泛起血絲。
他重重拍了下腰間的駁殼槍,粗糲的嗓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快意:
“成!就等這群龜孫子進了咱們的地界,保管讓他們知道,雲南的山不是他們能隨便爬的!”說罷,他抬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額頭,轉身時草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急促的聲響。
晨霧未散時,滇南邊境的阿瓦鎮已沸騰起來。
竹樓木梯吱呀作響,身著靛藍紮染、銀飾叮當的山民們挎著竹簍魚貫而出。
趕集日的陽光仿佛帶著特殊的魔力,苗家姑娘的百褶裙掠過沾滿露水的山道,傈僳漢子的背簍裡晃著新采的蜂蜜,哈尼老嫗用黑布帕子裹著醃製的酸肉——這些帶著山嵐氣息的物產,都將在集市上換取維係生計的必需品。
青石鋪就的主街早被擠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驚飛簷下的麻雀。
鐵匠鋪傳來清脆的打鐵聲,與布莊老板娘清點銅錢的叮當聲交織;賣鹽巴的貨郎扛著白花花的粗鹽穿行人群,針頭線腦的攤位前,幾個小媳婦正為幾枚銅紐扣討價還價。
騾馬的響鼻、孩童追逐的笑鬨,還有空氣中飄散的烤乳豬焦香,將這座邊陲小鎮染成一幅鮮活的世俗長卷。
街角的涼茶攤支起了竹棚,老阿公舀著陶罐裡的苦蕎茶,渾濁的眼睛卻精明地打量著來往顧客。
幾個頭戴竹笠的外鄉人擠在藥材鋪前,粗布包裹裡露出半截帶泥的天麻,與掌櫃比劃著價錢,濃重的外鄉口音在此起彼伏的鄉音裡顯得格外突兀。
忽然,一陣清脆的銅鈴聲由遠及近,三匹馱著貨物的矮腳馬踏著碎步而來,馬背上摞著油紙包裹的景德鎮瓷器。
趕馬人扯著嗓子唱起山歌,立刻有幾個山民笑著應和,歌聲在山間回蕩,驚起一群白鷺撲棱棱飛向雲端。
茶館裡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正講到楊家將血戰邊關,圍坐的茶客們聽得入神,連滾燙的茶水灑在衣襟上都渾然不覺。
日頭漸漸西斜,集市卻未顯頹勢。滿載而歸的山民們慢悠悠往家走,竹簍裡新換的鐵鍋、農具在夕陽下泛著光。
幾個孩童攥著剛買的麥芽糖,邊跑邊回頭張望,舍不得一口咬下這難得的甜蜜。
暮色中的小鎮褪去了白日的喧囂,卻仍有零星的燈火亮起,那是酒館裡的漢子們在就著月光喝酒,談論著誰家的姑娘今天最漂亮,誰家又換到了好物件。
吉田剛縮著脖子混在趕集的人流裡,藏藍色西裝褲沾滿泥漿,皮鞋也被山路磨得不成樣子,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在花團錦簇的邊民中間格外紮眼。
他攥緊腰間藏著密信的牛皮袋,跟著油頭滑腦的劉老幺在騾馬市的泥濘裡穿行,汗酸味混著牲畜的腥臊直往鼻腔裡鑽。
“幾位當家的!這位老板想雇馬隊走趟遠路!”
劉老幺扯開嗓子,在圍著火塘抽煙的馬鍋頭中間擠出笑臉。
叼著旱煙的漢子斜睨了吉田剛一眼,銅煙鍋磕在青石上敲出清脆聲響:
“大理?走茶馬古道得翻四座雪山,每匹騾子馱六十斤,二百大洋一趟。”
吉田剛喉結滾動,正要還價,旁邊頭戴狐狸皮帽的馬鍋頭嗤笑出聲:“這位先生要是嫌貴,不如自個兒扛著貨爬山吧!”
接連問了三撥人,開出的價碼一個比一個驚人。
當第四位馬鍋頭伸出一根手指報出“一千塊現大洋”時,吉田剛攥著銀元的手微微發抖。
遠處傳來趕馬人的山歌,在暮色裡顯得格外刺耳,他望著集市上滿載而歸的山民,第一次覺得這趟秘密任務比預想中艱難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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