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落儘,寒霜初降。
時光無情地碾過青石村的田埂與屋簷。
去歲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如同退潮後的淤泥,也在許多村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村莊的恢複,是緩慢而艱難的。
雖然雨水重新滋潤了土地,但家家戶戶都因那場天災耗儘了積蓄和元氣,日子過得依舊是緊巴巴。
隻有村西頭張大山家那座青瓦土坯的新院落,依舊透著與眾不同的興旺與活力。
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時傳出,與村中大部分人家的愁苦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村東頭那座破敗的老宅,則像是被這日漸寒冷的深秋徹底浸透了一般,愈發顯得陰冷、死寂,充滿了令人不安的氣息。
張老漢的病,終究是沒能挺過去。
自從上次中風癱瘓之後,他的身體便如同被蛀空了的老樹,一天比一天衰敗下去。
最初,他還隻是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口齒不清。
到後來,連吞咽都變得異常困難。
再後來,他便漸漸失去了意識,整日裡隻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張油膩肮臟的土炕上,雙目緊閉,鼻息微弱,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大小便早已失禁,汙穢之物常常浸濕了身下那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被褥。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藥味、黴味和排泄物的惡臭。
張婆子和劉氏,名義上還在“照料”著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但那所謂的照料,也僅僅是每日裡,在張大山家派人送來那一鬥救命糧之後,不情不願地熬上一鍋稀得幾乎能當鏡子照的米湯。
再由劉氏或者張二狗,捏著鼻子,粗手粗腳地,往張老漢那幾乎已經無法吞咽的嘴裡,胡亂灌上幾口。
至於擦洗身體、清理汙穢、端屎端尿這些真正需要費心費力的活計。
她們婆媳二人,則是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常常是互相推諉,誰也不願沾手。
有時候,甚至會因為一碗米湯由誰去喂而爭吵不休。
這個曾經在家中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將大兒子一家壓榨得體無完膚的老人。
如今,卻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裡,品嘗著被至親之人嫌棄、忽視、甚至可以說是虐待的滋味。
其境遇之淒涼,之不堪,令人唏噓,卻也似乎並不值得多少同情。
張大山依舊信守著他當初在父親病榻前許下的那個、帶著複雜情感的承諾。
每半月,他都會準時讓鐵牛或者石頭,一起將一鬥脫了殼的糙米,送到老宅。
並且會當著張婆子或劉氏的麵,一字一句地,清晰而又冷漠地交代清楚:
“這是給俺爹吃的口糧,一鬥,半月的份量。你們莫要克扣了去,也莫要指望再多出一粒。”
鐵牛和石頭,也早已習慣了父親的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
他們每次送糧過去,都是將米袋直接放到老宅的屋子門口。
然後,會象征性地,隔著門簾,朝裡麵那個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的人望上一眼。
再冷冷地掃過旁邊那兩個眼神閃爍、臉上帶著虛偽悲戚的女人。
一句話不多說,放下米,轉身就走。
任憑張婆子在後麵如何聲淚俱下地哭訴家裡艱難、藥費無著、老頭子眼看就要斷氣。
任憑劉氏如何旁敲側擊地暗示大伯家如今家大業大、理應多出些銀錢來給老人家“衝喜”或者“準備後事”。
他們都如同沒有聽見一般,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老宅那邊的人,休想再從他們張家,多拿走一文錢,一根草。
自然是讓張婆子和劉氏恨得牙根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她們知道,硬來是肯定行不通的了。
張大山那小子現在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他身邊那幾個兒子,也一個個都長成了身高馬大的樣子,根本不敢招惹。
她們隻能將所有的怨氣和不滿,都默默地積壓在心底。
或者,在張二狗這個沒用的男人身上,變本加厲地發泄出來。
當然,她們也並沒有完全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