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最高明,也是最無情的畫師。
它用兩年的光陰,在京畿的東西兩側,同時描繪了兩幅截然不同,卻又都充滿了強烈衝擊力的……人間畫卷。
當安國公張大山與戶部左侍郎錢益謙立下的那場“兩年賭約”,終於到期之時。皇帝寧宣宗,在一眾內閣重臣和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親自擺駕出京,要去親眼見證,這場關乎帝國未來百年國策的豪賭,最終的勝負。
車隊的第一站,是位於東郊的,黑水鎮。
遠遠地,還未靠近,一股濃烈刺鼻的、混合著煤焦與硫磺的古怪氣味,便已隨著燥熱的風,撲麵而來,讓車輦內的王公大臣們,都忍不住掩鼻蹙眉。
天空,是常年不變的鉛灰色,被數十座高爐噴吐出的黃黑色濃煙籠罩著,連太陽的光芒都顯得昏暗無力。
進入鎮區,眼前的景象,更是讓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這裡的“繁榮”,是肉眼可見的。
道路兩旁,高爐林立,黑煙滾滾,如同猙獰的鋼鐵巨獸,日夜不息地咆哮著。巨大的蒸汽錘,發出“哐當、哐當”的沉重巨響,每一次落下,都讓大地為之震顫。無數赤著上身、麵孔被煤灰熏得漆黑的勞工,如同工蟻一般,在各個工坊之間穿梭忙碌,將一車車的礦石送入爐膛,又將一爐爐滾燙的鐵水,傾注入模。
道路上,滿載著鐵錠、煤炭和各種鐵器的重型馬車,絡繹不絕,將地麵壓出深深的車轍。
這一切,都充滿了原始工業時代那種野蠻、粗放、卻又充滿了勃勃生機的力量感。
錢益謙侍郎,作為此地的主人,此刻正滿麵紅光、意氣風發地陪同在禦駕之側,用一種近乎炫耀的語氣,向皇帝和百官們,介紹著黑水鎮這兩年來所取得的“輝煌”成就。
“陛下請看!自我鎮建成以來,兩年之內,共產出精鐵超過兩百萬斤!焦炭五百萬斤!上繳國庫之商稅,累計已高達……三十萬兩白銀!”
“如今,我鎮所產之鐵器,不僅行銷帝國北方十三省,更通過海運,遠銷東洋諸國!為我大寧,賺取了數之不儘的財富!”
“毫不誇張地說,如今的黑水鎮,每日上繳的利稅,便足以支撐我朝一支萬人大軍的全部開銷!此,便是效率!便是國力啊!”
他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那一個個驚人的數字,也確實讓在場的許多官員,都為之動容,暗暗點頭。
然而,皇帝寧宣宗的臉上,卻沒有露出預想中的讚許之色。
他的眉頭,自進入黑水鎮以來,便一直緊緊地鎖著。
他的目光,越過了那些喧囂的工坊和堆積如山的鐵錠,投向了那些,生活在這片“繁榮”之下的……人。
他看到,路邊的那些勞工,雖然因為高額的薪酬而暫時留在了這裡,但他們的臉上,卻大多帶著一種病態的蠟黃和揮之不去的疲憊。許多人都在不停地咳嗽,咳出的痰,甚至都帶著淡淡的黑色。
他看到,鎮子旁邊那條本該是清澈的運河支流,如今已然變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黑水河”。河麵上漂浮著五顏六色的油汙和不知名的白色泡沫,散發著陣陣令人作嘔的惡臭。河岸兩旁的土地,也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黑褐色,寸草不生。
他看到,鎮內那些所謂的“民居”,不過是在工廠的下風口,用廢棄的木料和石棉瓦搭建的、擁擠不堪的窩棚。汙水橫流,垃圾遍地,蒼蠅蚊蟲嗡嗡亂飛。
孩子們,臉上都蒙著一層洗不掉的黑灰,眼神裡,沒有了同齡人該有的天真與活潑,隻有一種與這片環境一樣,灰蒙蒙的麻木。
這……就是錢益謙口中那個“富庶”的黑水鎮?
這,就是他引以為傲的“政績”?
皇帝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
車隊,沒有在黑水鎮過多停留。
在簡單的巡視之後,便在一片詭異的沉寂之中,掉頭向南,前往此行的第二個目的地——清溪城。
當車隊漸漸遠離黑水鎮那片令人窒息的灰色穹頂,進入清溪城的管轄範圍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仿佛,連空氣,都瞬間變得清新了許多。
天空,是久違的湛藍色,纖塵不染。
道路兩旁,不再是光禿禿的荒野,而是一望無際的、鬱鬱蔥蔥的防護林帶。
高大的楊樹和槐樹,枝繁葉茂,如同兩排綠色的衛兵,將道路的塵土和遠處的喧囂,都有效地隔絕開來。
林間,鳥語花香,蜂飛蝶舞,充滿了自然的生機與和諧。
進入清溪城的核心區域,眼前的景象,更是讓所有人都感到眼前一亮。
這裡的布局,與黑水鎮的混亂無序,截然不同。
居民區、市集區、百工區,規劃得井井有條,彼此之間,都用寬闊的綠化帶和清澈的溪流隔開。
房屋,都是用那種堅固美觀的“爐灰磚”建造的,紅牆青瓦,錯落有致。
街道,是用同樣的磚石鋪設的,寬闊平整,乾淨得幾乎看不到一片紙屑。街道兩旁,還栽種著整齊的行道樹,綠樹成蔭,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