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礁城”的空氣帶著一種永遠無法散儘的濕潤鏽腥，如同億萬根陳舊鐵釘在無休止的海霧中緩慢腐爛。雨水從不真正停歇，隻是從瓢潑轉換成纏綿的細雨，讓“沉錨區”狹窄巷道兩側的、由巨大船隻殘骸和集裝箱堆疊焊接而成的建築群，永遠流淌著棕紅色的鏽水。霓虹招牌的光芒在濕漉漉的金屬表麵暈染開，形成一片片迷離的光斑，將“感官交易街”映照得如同某種深海魚類的內臟腔室。
伊莫金擠過黏膩的人群。空氣裡劣質合成食物揮發的化學香氣、廉價能量棒燃燒的苦澀味、以及某種奇特的、類似醫用消毒水混合著濃稠蜂蜜的甜膩氣息來自街邊叫賣的“安神膏”）糾纏不休。然而，所有氣味都掩蓋不住一種更深沉、更黏稠的感覺——一種被剝奪後的空洞感。不是聲音上的寂靜，而是一種氛圍上的匱乏。太多行走的人，他們的目光要麼過度銳利買下了視覺增強），要麼過分呆滯賣掉了部分視覺或情感反饋）。一個男人站在街角，空洞的眼眶或許是賣掉了眼球換取義體？）直勾勾地“望”著虛無處，嘴角卻掛著精確模仿的、毫無意義的微笑。
伊莫金是“觸憶師”。她服務“深度共鳴記憶銀行”，為富人們提取瀕死者或自願出售者）最珍視的感官記憶——祖母蘋果派的酥香熱暖，初吻的悸動，雪落掌心的微涼刺痛——並將其封存在昂貴的“源石”中出售。此刻，她披著能吸附濕氣的啞光鬥篷，避開人流，走向街區儘頭那扇不起眼的、流淌著鏽水的“黯礁感官典當”銅門。她的雇主，銀行的一位匿名股東，給她下達了一條異常指令：追查一單流出的“贗品記憶源石”。那枚源石編碼顯示為“k77”，記錄在案的是一段頂級品酒師關於傳奇陳釀“深藍星淚”的完整味覺體驗。但反饋顯示，買家聲稱體驗到的不是瓊漿玉液，而是……無法言喻的、純粹存在性的腐臭與恐怖。
銅門滑開一條縫，濃鬱得令人頭暈的“安神膏”甜膩氣味率先湧出。光線昏暗，唯有幾個玻璃陳列櫃內部散發出冷色輝光，照亮櫃中展示的、形態各異的“源石”——從指節大小的普通貨色到拳頭大小的高級精品，它們多呈現規則多麵體，內部封印著流動的光彩，如同凝固的感知片段。店裡異常乾淨，牆壁覆蓋著吸音材料。店主人“疤臉”羅恩，坐在巨大的實木櫃台後，右半邊臉覆蓋著複雜的銀灰色傳感器陣列，另一側則是布滿深色舊疤痕的鬆弛皮膚。他沒有眼瞼，取而代之的是兩片精密可調的偏振晶體片。
“觸憶師小姐，”羅恩聲音嘶啞，帶著精確計算的禮貌，“貨在路上了？還是……有彆的‘興趣’？”晶體片微微調整角度。
“k77。”伊莫金沒有繞彎，“銀行記錄的‘深藍星淚’體驗源石。有匿名報告異常。”
羅恩臉上的傳感器陣列一陣微光流動，疤痕微微抽搐了一下，像在計算。“k77啊……查過了，封存記錄完美。流程合規。典當的是老酒鬼文森特，走投無路賣了最後一點寶貝。測試記錄完美。”他的聲音平穩，“買家？一個神經質的、來自上麵‘潔淨城’的暴發戶罷了。第一次嘗真正的好東西，或許……承受不住那記憶的強度？”
伊莫金一言不發，指尖在冰涼的櫃台上劃過。她的“觸憶感知”——一種高度特化的神經能力——悄然擴散。瞬間，無數細碎的、屬於他人的感官殘渣如同渾濁的泥水湧入她的意識：劣質能量棒灼燒味蕾的黏膩感，安神膏帶來的虛假平靜下掩藏的深層焦慮，金屬鏽水的冰冷腥氣……在這些雜音中，一股極其微弱、卻冰冷刺骨的恐懼殘留被她精準鎖定！它不屬於k77封裝的“深藍星淚”的優雅複雜，而是源石封裝時留下的……後台環境殘跡？！它來自典當台的角落！恐懼中帶著一種……被強行壓製和扭曲的痛苦？
“測試記錄可以修改。”伊莫金平靜地說，“封存的瞬間不隻是記憶本身，環境也會留下印記，哪怕隻有億萬分之一。這點殘印……和你牆上的吸音板反應波長不太匹配。更像是深層礦洞……或者是……被某種……活體過濾掉雜音後的絕對寂靜？”她點出關鍵，“銀行懷疑有人繞過‘安全篩’，用典當台封存了……不‘乾淨’的源頭。”
羅恩的金屬半邊臉毫無表情，疤痕麵的嘴角卻向下扯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有意思的理論。證據呢？”
“帶我去後封存室，”伊莫金說，“確認k77的環境殘留譜。符合流程，銀行有權核查。或者……你自己拿出原始未刪減的測試記錄？”
羅恩沉默了足有十秒。空氣裡的“安神膏”甜味似乎更濃了些。最終，他抬手指了指身後那扇隱蔽的、覆蓋著厚厚吸音軟氈的門。“請便。彆碰……我的礦樣。”
後封存室遠比店鋪狹窄精密。沒有窗戶，牆壁、地板、天花板都覆蓋著最高等級的吸音兼隔離材料，光滑如鏡。空氣冰冷乾燥，隻有中央一個立方體封存台發出極低的運行嗡鳴。伊莫金知道，這種環境是為了保證封存最高端記憶源石時絕無外部乾擾。然而，她的指尖剛剛觸碰冰冷的操作麵板邊緣——
“嗚……”
一聲極其微弱、但絕對清晰的嗚咽！
不是通過空氣傳導！更像是……直接震響在她顱骨最深處的骨傳導通路裡？！那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悲痛、恐懼和絕望，如同最深的冰泉瞬間浸透了她的意識！
伊莫金全身猛地繃緊！強壓下驚呼的衝動。她看向羅恩。他似乎毫無察覺，隻是晶體片微微轉動，聚焦在封存台角落一個密封的金屬支架上——那裡固定著一塊約兩個拳頭大小的、暗沉得如同凝固血液的墨黑色礦石。礦石表麵坑窪不平，散發著微弱的熱量。那支架連接著複雜的軟管和線路，似乎正從礦石上提取著什麼。
羅恩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好奇？那是‘沉靜之核’，外麵吸音材料的核心原料。能吸走一切雜音波動。很稀罕。”他的解釋天衣無縫。
伊莫金努力平靜呼吸，手指在麵板上操作。光譜分析儀無聲掃描著整個封存室的環境殘留。“嗚……”那聲音再次響起，比上次更微弱，但更加絕望。這次，她清晰地感覺到聲源指向那塊墨黑礦石！同時，封存室內溫度似乎升高了一瞬？她的皮膚觸感敏銳地捕捉到：靠近礦石方向的隔離牆內壁，似乎有極細微的、活體肌群般的……蠕動感？！連最高級的吸音材料在絕對寂靜下也會有微震動譜！
分析結果在屏幕上跳出：環境殘留光譜異常！存在無法識彆的超低頻能量波動峰值，其波譜特征……與羅恩口中那塊“沉靜之核”礦石散發的微弱熱輻射殘留……完美一致？！！
伊莫金猛然意識到羅恩的可怕操作：
他利用典當行做掩護，真正目的是封存來源極其黑暗的感官記憶很可能是極致的痛苦、恐懼）。普通的封存台環境無法隔絕那記憶本身攜帶的、可能暴露來源的強烈“精神汙染”能量波動和聲音殘留。
那塊所謂的“沉靜之核”，根本不是什麼吸音原料！它是一個活體礦！它能主動吸收、吞噬掉封存過程中逸散的、可能暴露封存源頭的能量波和聲音信號！其吞噬效率之高，以至於在“吸音牆”內部都留下了那東西活體蠕動的觸感殘餘！它用自己的活動抹除了證據！
但代價是……這東西被吞噬的痛苦能量飽和後，會泄露出最純粹的、被壓抑的痛苦嗚咽？這嗚咽並非聲波，而是某種與礦物體共振的神經能量漣漪！隻有對神經極度敏感的生物如觸憶師）才能捕捉到！
k77封存的根本不是什麼“深藍星淚”的體驗，而是一個極度恐怖的體驗！它真正的源點記憶包裹在那段被強行嫁接到酒神體驗中的極致恐懼裡！
就在這時！
封存台上一個不起眼的能量指示燈驟然閃紅！
墨黑礦石猛地一震！
“嗚——！”一聲遠比之前清晰、飽含著巨大絕望的哭嚎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入伊莫金的靈魂深處！她身體一晃，扶著冰冷的封存台才沒倒下！額角滲出冷汗。
羅恩動作快如閃電！他抓起一枚早已準備好的“安神膏”吸入器，猛地壓在自己口鼻處深深吸氣！同時，他那覆蓋著傳感器的金屬側臉頰上瞬間亮起刺目的藍光！一股強烈的、帶有強製安撫作用的生物電信號瞬間加強！他的身體雖然微微顫抖，但迅速壓製住了因礦核波動而產生的情緒擾動！動作恢複到之前的精準刻板。
他看向伊莫金的眼神變了。不再是麵具下的審視，而是一種看到“獵物”踏入必死陷阱的冰冷笑意。
“看來……你對‘噪音’太敏感了，觸憶師小姐。銀行派來的審計員……可沒說過你有這毛病。”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殘忍的愉快，“‘沉靜之核’隻是在努力……消化。為了讓我們都清淨點。”
“那它消化的是什麼？”伊莫金強忍著頭顱內部的刺骨寒冷和惡寒問道。
“好奇害死貓啊，”羅恩慢條斯理地放下吸入器，走近那塊礦石，伸出一隻覆蓋著耐磨陶瓷指套的手，輕輕拂過礦核滾燙的表麵。“城裡總有倒黴蛋不是嗎？死在深巷，或者沉在海溝裡……他們臨終前的……小感覺。特彆強烈，特彆……純粹。買家就喜歡這種……獨一無二的‘原始’體驗。恐懼也是烈酒的一種嘛。我們隻是……高效回收資源。”
伊莫金感到一股寒流從脊椎直衝頭頂。羅恩在封存、販賣瀕死者甚至直接受害者）臨終前那最極致、最黑暗的感官記憶——痛苦、窒息、恐懼——利用礦石吸收泄露的能量波動掩蓋來源！那些買家得到的“傳奇體驗”……是人類崩潰瞬間的原始悲鳴！k77那買家感受到的恐怖腐臭……正是最純正的絕望和非人殘暴！
“銀行需要這份安靜，”羅恩繼續靠近，龐大的身影在冷光中投射下濃重陰影，空氣中安神膏的甜膩、礦石的金屬腥氣和他身上某種冰冷的機械潤滑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更刺鼻的濁息。“你知道了太多‘噪音’的源頭。真可惜。”
伊莫金沒動。她的指尖依舊按在封存台的冰冷麵板上。剛才礦核爆發哭嚎的瞬間，她那極度敏感的觸憶神經捕捉到了礦石內部結構的瞬息變化！核心處有一個極其短暫的能量弱點！同時，整個精密吸音結構——牆壁、天花板——為了響應礦核剛才的劇烈波動，產生了同步的能量集中補償！她後頸感知到了瞬間的聚焦熱源！
“安靜？不，”伊莫金輕聲說，“你的礦核正在尖叫。”
話音未落！她集中全部精神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