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蛻港的氣味是矛盾的。腐爛海藻的鹹腥、某種甜膩的漿果在高溫下發酵的酸香,與新鑄金屬尚未冷卻的灼熱氣息頑固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新舊正在激烈角力的濁息。伊利亞踩著吱呀作響的棧橋木板走向那座傾斜的金屬城堡——“鏽錨堡旅店”,腳下的海麵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泛著油光的紫色。巨大的、覆蓋著暗綠色藤壺和鏽跡的廢棄船骸被隨意係泊,像被遺忘的巨型骨骼浸泡在不明成分的海水裡。空氣悶熱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味摩擦喉嚨。遠處,高聳入雲的“蛻殼塔”猶如一根巨大的金屬脊椎骨,表麵覆蓋著蜂巢般的結構,無數細長的機械臂在外部平台緩緩移動,無聲地勞作著。
伊利亞的手下意識按在左胸肋骨下的一小塊區域。隔著粗布衣料,一個剛愈合不久的疤痕在微汗下隱隱發熱。那裡埋著的不是心臟她的心臟在右邊),而是一枚“蛻殼者銘牌”——一張通往遺蛻港“內城”的冰冷門票,也是她新身份的起點。鏽錨堡沉重的大門滑開,一股更濃的金屬腥氣與汗味混合著劣質淨化劑氣味撲麵而來。燈光昏黃,照出牆上布滿的海潮侵蝕痕跡與焊接補丁。大廳裡坐著幾位客人,神情都有些過度平靜,眼神像擦拭過多次的玻璃杯——過分乾淨,也過分空洞。他們的衣物雖然舊,卻異常整潔,透著一股與新環境格格不入的維持感。
“伊利亞·維恩?”櫃台後一個聲音問道,低沉沙啞,像礫石摩擦。說話的是“老鹽”,旅店主人。他半邊臉被改造成機械結構,冰冷的合金表麵刻滿細密的劃痕,僅存的渾濁生物眼像深淵裡的燈籠魚,緩慢地掃視著伊利亞。“銘牌。”他一字一頓。
伊利亞沉默地掏出那枚灰白色、沒有任何雕刻的金屬圓牌。老鹽用一隻覆蓋著粗糙耐磨陶瓷的機械爪接過,沒有掃描任何儀器,隻是放在耳邊,那塊靠近金屬顳骨的區域——仿佛在聽它“說話”。幾秒後,他點點頭,喉嚨裡發出風箱般的嘶嘶聲。“207,上層。記住,蛻殼日之前,彆碰牆上的‘虹蛻’,彆靠近蛻殼塔的底層通風口,晚上聽到歌聲彆開窗。”他推開一把布滿氧化紅痕的金屬鑰匙。
房間狹窄,僅一床一桌一椅。一麵牆上,覆蓋著一大片令人心悸的存在——那不是什麼菌毯或汙染,而是一片薄如蟬翼、卻硬如某種奇異甲殼的……“塗層”?它由無以計數的細密六角形虹彩鱗片構成,如同凝固的彩虹瀑布流淌在牆壁表麵。色彩濃鬱得幾近流動,藍與綠交織,紅與紫糾纏,橙金色的光芒在邊緣閃爍,形成視覺上無法抗拒的漩渦。這就是“虹蛻”——遺蛻港無處不在的奇異伴生物。資料說,它是“蛻殼者”成功脫離舊身、獲得新生的象征性殘留物,安全無害。可伊利亞後背緊繃的肌肉告訴她,事情絕非如此。肩胛下那道巨大的暗色撕裂傷痕又在隱隱作痛——那是逃離上一個煉獄時留下的烙印,也是她成為“蛻殼者”候選人的原因。
她將微型環境分析儀嵌合在門框縫隙,啟動掃描。無聲的掃描波掃過房間,重點投向那片虹蛻。儀器瞬間爆出警告紅光——高濃度的有機懸浮顆粒,富含高能生物磷化合物和未知有機催化劑。這些顆粒極其微小,如同活體塵埃,在空氣中緩慢飄蕩、沉降。更讓伊利亞警惕的是,她呼吸時,肩胛下那道舊傷深處傳來極其微弱、但絕對真實的麻癢感,仿佛細小的電極在刺激創口深處的神經末梢。這不是幻覺。這虹蛻散逸的物質與她體內尚未完成“蛻變”的傷口產生了某種神經層麵的聯結反應!
黃昏時分,內層城牆巨大的金屬閘門緩緩開啟。所謂的“內城”,更像一個被超巨型機械爪攥在掌心的鋼鐵叢林。高聳的、由鏽蝕管道和不明金屬構件拚湊而成的“居民塔”林立,其間布滿了扭曲的空中走廊和鏽跡斑斑的升降機。街道狹窄,彌漫著機油和加熱食物的渾濁香氣。人比鏽錨堡稍多,但那份異常的寧靜似乎滲透得更深。他們的動作精準、高效,眼神缺乏波動,哪怕在一個兜售劣質能量棒的機械改裝人推開他的懸浮售貨車差點撞到人時,被撞者也隻是極其自然地側滑避開,沒有驚呼,沒有皺眉,如同排練過無數次。平靜得令人窒息。
伊利亞按照地圖來到“蛻殼者大廳”——一個半球形的巨大空間,冰冷的鋼骨如同巨獸肋骨支撐穹頂。中央豎立著一個覆蓋著厚厚、堅硬、色彩更加炫目奪人的虹蛻甲殼的巨大圓柱。圓柱周圍的地麵並非平坦,而是布滿了無數大小不一的、同樣被虹彩甲殼密封的……凹槽。許多褪色者平靜地站在屬於自己的凹槽前,如同等待播種的農人。靜默中,隻有中央虹蛻柱內部傳來一種低沉、富有規律的嗡鳴,像某種異星生物緩慢的心跳。
“蛻殼儀式即將開始。”一個經過聲音處理的、無法分辨性彆的聲音在大廳回蕩。沒有任何動員,沒有說明,人群突然爆發出極其整齊、但毫無人類激烈感的動作!
如同聽到了無聲的號令,所有蛻殼者包括伊利亞在內,同時向後傾倒,跌入屬於自己的那個虹蛻凹槽!
粘稠、帶有輕微彈性和溫熱感的虹蛻物質瞬間從凹槽邊緣的噴射口湧出!顏色渾濁暗淡,如同打翻的油彩。
虹蛻物質迅速地包裹住伊利亞的小腿!那感覺……不是被吞噬的恐懼,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伴隨著奇異的舒適!溫熱感順著她的血管蔓延!肩胛下的舊傷,那令她夜不能寐的撕裂痛楚,在這股麻痹的暖流中……正在快速溶解?!麻痹感和傷口正在被溶解的舒適感瘋狂衝擊著她的神經!一個更原始、更渴望的舒適誘惑在她意識深處尖叫:放棄抵抗,沉入這徹底的解脫!
“不!”伊利亞在喉嚨深處發出無聲的嘶吼,來自無數生死間掙紮淬煉出的意誌強行扭轉了身體的傾倒之勢!她的右手死死扳住凹槽邊緣——冰冷粗糙的金屬觸感是唯一的錨點!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掙紮中!
她眼角的餘光清晰地捕捉到:在她左側凹槽,一個看似瘦弱的女蛻殼者被渾濁的虹蛻瞬間吞沒至腰際!在那虹蛻物質覆蓋到她側腰時,她腰間舊衣遮蓋下的皮膚上……幾道清晰的、曾被某種高溫能量武器灼燒過的新鮮傷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暗淡的虹蛻包裹中淡化、消失?!仿佛那虹蛻在貪婪地吞噬疤痕?!隨之而來的是那個女人臉上一種瞬間到達極致的、混合著解脫與巨大滿足感的平靜,她的掙紮停止,坦然沉入虹蛻之中。
伊利亞心頭劇震!資料裡的“獲得新生”……難道是指通過虹蛻抹除所有舊傷物理和精神痕跡)?!代價是……沉溺在舒適中和“平靜”?!
最終,隻有約三分之一的人如同伊利亞一樣,在各種掙紮中勉強保住了清醒,大半身體還暴露在凹槽外。包裹在汙濁虹蛻中的身體部分,麻痹感和舒適的誘惑並未完全消失,如同在體內埋下了休眠的種子。
中央的虹蛻巨柱停止了嗡鳴。所有未被完全包裹的蛻殼者被無形的能量輕柔推出凹槽。包裹他們的虹蛻迅速凝固、硬化,形成一個緊貼身體的半透明硬殼。那些沉沒的人,他們所在的凹槽上方,一層鮮豔如新生彩虹的硬殼迅速合攏、密封。
“遺蛻已凝結。清醒者返回等待區。‘新生者’將送往蛻變巢房。”係統聲音再次響起。
“他們去哪?”伊利亞問身邊一個剛掙紮出來的、留著舊式莫西乾頭的男人,他手腕的虹蛻殼下還能看見猙獰的電路焊接疤痕。
男人平靜地看著前方正在分離“新生者”凹槽的機械臂,臉上隻有深深的倦怠,像是剛結束了漫長的苦役。“新生……更徹底的平靜吧。去哪都一樣。”他語調無波無瀾。
伊利亞拖著沉重的左腿麻木麻痹感減輕了,舊傷似乎變小變淺,但她知道那傷深處的結構被改造了)在狹窄的通道裡挪動。空氣中虹蛻散逸的微粒濃度越來越高,甜膩發酵的氣味濃得化不開。越靠近蛻殼塔底部的陰影區,光線越暗,空氣也越潮濕陰冷。突然,前方狹窄通道的儘頭拐角處,傳來源源不斷、低沉而怪異的……嘶沙聲?像濕布在粗糙管道裡反複摩擦!
她迅速貼牆隱蔽,激活分析儀的熱成像模式拐角掃描。
成像畫麵上,三個穿著黑色絕緣服的瘦長身影正動作高效、配合無間地進行某種操作:
第一個身影拿著長柄的、閃爍著不祥藍光的“剝離器”,在鏽蝕的牆麵上小心翼翼地掃過。目標——幾塊色澤異常鮮豔、如同藝術品般奪目的凝固虹蛻塊。剝離器的藍光所到之處,虹蛻表麵似乎被激活,發出微弱的抵抗性光芒,但旋即黯淡,虹蛻塊被完整無損地“吸”了下來!
第二個身影手持類似噴嘴的裝置,對著剝離後的牆麵噴射出一種灰白色的粘稠糊狀物!糊狀物迅速滲透進虹蛻被剝離後留下的、帶著彩虹色彩殘留痕跡的空隙。
第三個身影則用工具將剝離下來的、璀璨奪目的虹蛻塊封裝進一個頂部有粗大金屬電極的小型容器裡。容器內部隱隱透出高能場穩定的藍光。
整個流程嫻熟、精確、無聲,隻有噴射糊狀物發出的“嘶沙”聲在寂靜中回蕩。
他們似乎在進行某種……虹蛻資源回收與區域修補的工作?
突然!第三個身影似乎不小心碰觸到了容器粗大的電極!“滋啦!”一道細小的藍色電弧瞬間蹦出!擊打在封裝的虹蛻塊表麵!
“嗡——!!!”那塊被電弧擊中的鮮豔虹蛻猛地爆發出一陣極其刺耳、無法形容的、介於高頻金屬摩擦與靈魂尖嘯之間的詭異聲波?!
這聲波如同無形的利爪!瞬間貫穿了通道的空氣!雖然短暫,但伊利亞全身的虹蛻硬殼特彆是左腿和肩背被包裹的部分)如同通電般劇烈震動!一種難以抑製的、源於生理深處和神經結構的巨大恐怖伴隨著強烈的憤怒感在她體內爆炸開來!仿佛她的骨頭都在因為那聲音而尖叫!被虹蛻覆蓋部分的麻痹感瞬間減輕,取而代之的是灼燒般的劇痛!舊傷深處傳來猛烈的撕裂感!
與此同時,通道裡那三名黑衣身影在聲波響起的瞬間動作完全僵直!其中一人甚至微微後退了一步!雖然他們很快恢複,動作依舊高效,但這一瞬間的僵硬暴露了他們並非機械!他們有感受!而且對這聲音產生了強烈反應!是……排斥?驚懼?
伊利亞瞬間明白了老鹽“聽到歌聲彆開窗”的意思。這根本不是歌聲,是虹蛻遭受某種特定能量刺激時發出的、對遺蛻港居民包括回收者和可能的新生者)具有強烈乾擾甚至傷害性的警報!
巨大的蛻殼塔就在眼前。塔基並非金屬牆壁,而是被一層極其厚重的、不斷搏動、色彩斑斕到詭異的巨型活體虹蛻所覆蓋!如同異怪搏動的皮膚!伊利亞清晰地感到肩胛和左腿的舊傷深處傳來針紮般的渴望感——來自那活體虹蛻的誘惑!與渴望感同樣強烈的,是源自被虹蛻殼包裹部位和身體深處的排斥與戰栗!兩種感覺在她體內瘋狂撕扯!
就在這時!
高空中!
蛻殼塔中段某個平台突然滑開一道厚重的閘門!
一架有著巨大鉗爪的搬運機械臂,從塔內部推送出一個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透明晶體立櫃!
立櫃中注滿了粘稠的、閃爍淡淡微光的液態虹蛻,而在那奇異液體深處……
數十名蜷縮、懸浮、姿態各異的人體清晰可見!
他們的頭顱和心臟位置都連接著複雜的管線,深深地刺入虹蛻液中。所有人都閉著眼睛,臉上呈現出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極致平靜——甚至超越了人類表情的極限,平靜到如同塑像,如同概念本身!他們的肢體有些呈現出柔和的姿態,有些則微微蜷縮,但無一例外都像是沉浸在永恒且完美的休眠中。
伊利亞瞬間明白了“新生者”的終點:被裝入這些罐子,成為巨大活體虹蛻能量源的一部分?提供那份極致的平靜感?成為遺蛻港維持“平靜”的表象的能量泵?
她感到左腿虹蛻殼下的麻癢感突然加重、轉化!一種原始的、想要奔跑、想要撕裂、想要燃燒一切的衝動在她全身奔湧!她的傷疤深處仿佛有無數個微小的她在捶打著限製!這不再是誘惑的麻癢!而是禁錮即將破裂的警報與某種更深層存在覺醒的劇痛!
就在此時,塔基那厚重的活體虹蛻皮膚表麵,一塊區域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色彩扭曲旋轉!一個模糊的、由純粹光芒凝聚而成的類人輪廓,猛地從那異怪的皮膚下艱難地穿刺、凝聚出來?!!!
那光人的輪廓極度扭曲、不穩定,像是剛從沉睡中被強行喚醒或掙脫了重重束縛。它沒有任何具體麵目,但一股無法言喻的、飽含著對自由的純粹渴望和對禁錮的無儘憤怒的意誌,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狠狠撞在伊利亞的虹蛻硬殼上!她肩胛下那道被改造的舊傷發出刀割般的銳痛!仿佛是同一個傷口在不同身體上同時爆發了痛苦!
這光影……是虹蛻內部某個掙紮覺醒的“新生者”?還是……活體虹蛻本身的某個被束縛的意誌?遺蛻港的平靜之下,鎖著怎樣的狂瀾?!
伊利亞轉身,不再看向那誘惑與恐懼並存的巨塔。她拖著依舊麻痹卻渴望撕裂的左腿,走向舊港更深的、未被虹蛻完全覆蓋的黑暗角落。肩胛下那正在劇烈搏動的舊傷和體內的咆哮成了新的指引。她或許不是淨化者,也不是記錄員,她是一個未被預設的變量。遺蛻港在“平靜”她的過去,而她的存在本身,可能正在成為虹蛻深淵裡那道初生光痕的第一個回響。她的戰鬥,才剛剛撕裂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