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終年霧氣繚繞,舊巷的磚牆浸潤出墨綠的苔痕。陳默踩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的老舊單車,車筐裡塞滿掛號信、催費單與五彩促銷廣告。他是榕城最普通的郵差,唯一的特彆,是他那張木訥的臉很少顯露情緒——無論是老太太無理取鬨的斥責,還是小孩塞給他的廉價水果糖。
但這天,霧氣濃得出奇,像化不開的灰棉絮。陳默迷了路,拐進一條從未見過的舊巷儘頭。一座突兀的建築佇立眼前:飛簷翹角被厚厚的黴斑覆蓋,牌匾斜掛著,字跡漫漶不清,隻勉強辨出“xx郵站”的輪廓。空氣裡彌漫著陳腐紙張混合著某種奇異的、如同雨後菌菇般的濕潤甜香。
“送錯了地方啊……”陳默自語,正準備掉頭。吱呀——那扇仿佛被蟲蛀空的大門突然自己開了條縫,一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枯瘦如鳥爪的手伸了出來,手裡攥著一封信。信封很輕,泛著淡淡的米黃色,沒有任何字跡,封口處蓋著一枚褪色的、模糊似章魚的紅色火漆印。
“今日簽收。”門縫裡傳來一個嘶啞、不帶任何起伏的聲音。
鬼使神差地,陳默接過了那封“無字信”。一股冰冷的滑膩感瞬間從信封滲入指尖,仿佛活物。木門砰地關上,再無動靜,隻留下那菌菇般的甜香縈繞不散。陳默低頭,手中的“無字信”信封上竟浮起一個名字:榕溪巷27號,李守仁壽限三刻)。
榕溪巷27號是一座破敗的老院。開門的是個佝僂的老頭,渾濁的眼睛盯著陳默:“誰的信?”
陳默遞出無字信:“您的。李守仁?”
“是我。”老頭嘟囔著接過信,枯指摩挲著空白的信封,竟愣在原地,一滴渾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信封上。
“爺爺?”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從屋裡探出頭,擔憂地看著他。
就在淚珠觸到信封的瞬間,異變陡生!那封無字信竟像吸水的海綿,瞬間將淚珠吸入!旋即,信封表麵無端暈染開一片深沉的、近乎凝滯的暗褐色汙跡,像一塊乾涸的血漬,又像一團凝固的墨塊。陳默腦中“嗡”地一聲,無數混亂、尖銳的片段碎片炸開:
昏暗的煤油燈下,一個年輕男人李守仁?)顫抖地在欠條上按下手印…
大雪封山,病重的女人咳嗽著推開男人試圖喂藥的手,眼神死寂…
棺木入土,男人撲在冰冷的土堆上,手指抓出血痕,喉間擠出的不是哭嚎,是絕望到極致的氣音…
一枚被當了銀元的老銀鎖照片在爐火裡蜷曲…
無邊的愧疚、刻骨的無力感、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陳默!這根本不是記憶,是剝開歲月硬痂後,直接從心臟裡挖出的、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痛苦濃縮!
“嗚……”李守仁猛地佝僂下去,緊緊攥著那團汙漬的信封,泣不成聲。他像個孩子,對著陳默抽噎:“謝謝…送它來…壓了幾十年…痛…終於…輕了點…”
陳默逃也似地離開。身後,小院裡傳來的,是老人斷斷續續但如釋重負的哭聲。而陳默的指尖,那冰冷的滑膩感還在盤繞,木訥的臉第一次露出了劇烈喘息後的驚悸與茫然。他似乎…遞出了一塊彆人心裡腐爛的痂。
陳默開始收到更多“無字信”。信無一例外來自那“詭郵站”,收信人遍布榕城:賣花婆對夭折女兒隱忍的思念;沉默的漢子因少年失手誤殺夥伴而背負半生的血腥夢魘;酒鬼藏得最深的那次背叛愛人後的悔恨……
每一次觸碰簽收,陳默都如墮冰窟。信像饑餓的水蛭,貪婪吮吸收信人最深刻的傷痛凝結的“淚水”或“汗珠”,瞬間汙染變臟。而陳默被迫同步體驗那痛苦的洶湧洪流,像被投入焚化爐又瞬間拉出的鐵塊。送信之後,那些人如同卸下枷鎖,哪怕生活依舊困頓,眼神卻多了光亮。陳默卻愈發沉默,木訥的外殼下,沉澱著旁人無法察覺的、混合了眾多痛苦的灰燼。
他試圖將一疊“汙信”塞進路邊郵筒,郵筒卻劇烈痙攣般抖動,將汙信儘數吐出。他試圖燒毀一封,火焰卻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撲滅,信紙冰涼完好。
“郵差…自有郵路…信自有歸處…”那個菌菇甜香中的嘶啞聲音偶爾在他送完特彆沉重的信後,會在霧氣裡低語,仿佛無處不在的監工。
一次深夜,追著一封標注“午夜子時”送達的汙信收信人是個即將自殺的破產商人),陳默再次闖入濃霧彌漫的詭郵站區域。這一次,大門虛掩。強忍著心悸,他推開了門。
郵站內部極大,空間感扭曲。沒有櫃台,沒有郵政用品,隻有望不到頭的、布滿孔洞的木質貨架。貨架上堆疊的不是包裹,而是一個個蠕動的、鼓脹的灰褐色紙袋,無聲地顫動著。郵站深處,一個穿著仿佛清末樣式、紙紮人一般僵硬袍服的“人”背對著他站著。那“人”毫無生氣,細長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盞懸浮在空中的、散發著微弱蒼白光芒的紙燈籠。燈籠裡沒有燈芯,燈壁內部流淌著霧氣般的流體。貨架深處,更多灰暗的影子在霧靄中沉默飄蕩。
“嘶…來早了,信奴。”紙紮袍服的“人”並未回頭,聲音乾澀如摩擦的枯葉,“汙信未滿,時辰未到。”
“你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我送這種信?!”陳默質問,聲音卻因恐懼乾澀。
袍服紙人慢慢轉過身。它的臉是一張白板,沒有任何五官,隻有用細細的紅色墨線描繪出的、詭異僵硬的微笑輪廓。
“吾乃‘蜃’,暫掌歸墟郵站。”它的“臉”微微偏向陳默身側的貨架,聲音空洞,“‘信’非吾擇。乃此城未了之債、未訴之苦、未償之痛自凝而生,擇人而寄。吾等…隻收歸流,如河入海。”它的手指輕輕滑過旁邊一個不斷鼓脹收縮的汙穢紙袋,“汝等所棄、所壓、所求遺忘之物…乃歸墟給養。”
它空洞的“臉”轉向陳默,那紅線描畫的嘴角弧度似乎更深:“汝非尋常郵差,身無濃欲,心門微隙…恰為‘信通’。痛過即忘,汝之幸也。”
“幸運?”陳默看著自己布滿細密灰色斑駁痕跡的手指那是多次觸碰汙信的殘留),想起那些痛苦洪流席卷時的感受,“拿走彆人的痛苦…填滿這個鬼地方?這叫什麼歸墟?!”
“蜃”不再言語,隻是緩緩舉起了手中那盞蒼白的燈籠。燈壁裡流淌的霧氣驟然加速旋轉,映照出郵站貨架深處堆積如山的蠕動紙袋,以及更深邃、仿佛隱藏著無數扭曲陰影的黑暗輪廓。空氣仿佛被壓扁,某種難以名狀的、飽含饑渴的低頻共鳴鑽進陳默骨髓。
強烈的直覺警告陳默: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幾乎是踉蹌著退了出去。門外濃霧依舊,郵站大門無聲緊閉,菌菇甜香濃烈得令人窒息。
榕城開始變得“乾淨”。吵架的少了,鬥毆的少了,甚至街角那對為雞毛蒜皮能罵一天的婆媳都變得和顏悅色。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空”與“淡”。人們不再關心社區舊事,老榕樹下聚了半個世紀的棋局散了,百年老店的傳承故事再無人講述。連李守仁家的小孫女畫出的花,色彩都褪成了寡淡的灰。城市像褪了色的照片,隻餘動作與呼吸。
陳默承受的壓力達到極限。他成了痛苦的“管道”與“容器”,木訥的麵具下,裂痕叢生。他開始在夢中看到無數被“蜃”吸入郵站的汙穢紙袋,那些被抽離的痛苦化作了滋養郵站深處黑暗粘稠物的養分。每次醒來,他指尖的灰斑就更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