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朝陽的笑,是一種剝離了所有情緒後剩下的、純粹的空洞。那張布滿皺紋的麵孔,此刻像是一張被揉碎後又強行展開的枯葉,每一個褶皺裡都填滿了死亡的氣息。他放棄了抵抗,放棄了防禦,甚至放棄了作為一個元嬰修士最後的尊嚴。他隻是看著淩雲,仿佛在欣賞一件由自己親手鑄就、最終卻反過來毀滅了自己的完美藝術品。他的眼中,沒有恐懼,因為最恐懼的事情已經發生;沒有憤怒,因為憤怒早已燃燒殆儘,隻剩下冰冷的灰燼;沒有悔恨,因為悔恨已無濟於事,深重到足以淹沒他的神魂。他所剩下的,隻有一種迎接終末的平靜,一種病態的、想要見證自己如何被分解的坦然。
“你贏了。”馮朝陽的聲音,異常的平穩,像是兩個毫不相乾的人在談論天氣。“從我決定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荒’氣,而對你這個小輩出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輸了。我錯估了你的成長,錯估了你的心性,更高估了我自己的掌控力。”他頓了頓,似乎是在為自己那可笑的一生,做一個簡短的、自嘲式的總結。“我這一生,都在追求更強的力量,更高的境界。我以為執掌天羅劍陣,便能縱橫北域,我以為晉入元嬰,便能俯瞰眾生。可到頭來,我所追求的一切,都成了殺死我的刀。我親手布下的劍陣,為你打開了深淵的大門;我苦修數百年的天羅劍道,在你那更本源的法則麵前,脆弱得像個笑話。就連我這引以為傲的元嬰道果,如今也被那縷我夢寐以求的‘荒’氣,腐蝕得千瘡百孔。”他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一縷微弱的、幾乎要熄滅的劍意在他掌中浮現。那劍意,不再鋒利,不再霸道,反而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衰敗感。“你看,這就是我的‘道’。它就要死了。”
淩雲靜靜地聽著。他沒有打斷,也沒有回應。他能感覺到,馮朝陽此刻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回光返照。這不是求饒,也不是拖延時間,而是一個失敗者,在麵對自己的終結者時,一種近乎病態的、想要傾訴的欲望。他需要一個見證者,來見證他這輝煌而又可悲的一生的落幕。而淩雲,是唯一,也是最合適的見證者。馮朝陽的傾訴,並非懺悔,而是一種極致的自戀,他迷戀自己一手導演的這場悲劇,並渴望觀眾的注視。淩雲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選擇沉默,拒絕成為對方戲劇的一部分,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徹底的蔑視。
“我不好奇你的來曆,也不關心你得到了怎樣的奇遇。”馮朝陽的目光,越過淩雲的肩膀,望向了那片被“荒”氣籠罩的、變得灰敗的天空。“我隻是在想,如果當初,在天劍宗,我沒有選擇趕儘殺絕,而是選擇……拉攏你,今日的結局,又會是怎樣?”這個問題,他沒有期待答案。他隻是在問自己。然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如同最鋒利的劍,刺穿了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他那看似平靜的麵具,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一滴渾濁的眼淚,從他乾癟的眼角滑落。那是“悔”的眼淚。不是後悔與淩雲為敵,而是後悔自己,沒有更早地發現這件“完美藝術品”的價值,並將其占為己有。他的貪婪,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沒有改變,這才是他悲劇的根源。
淩雲捕捉到了這絲裂痕。他知道,傾訴的時間,結束了。馮朝陽那看似平靜的內心,已經因為這最後的一絲不甘,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那顆被“荒”氣腐蝕的元嬰,正在以一種失控的速度,走向最終的崩潰。而這種崩潰,將會是他送給淩雲的、最後一份“禮物”——元嬰自爆。一個元嬰後期的修士,在臨死前引爆自己的一切,其威力足以將這片深淵區域夷為平地,即便淩雲擁有道胎,也絕無幸免的可能。
“你的道,不該死得這麼平靜。”淩雲終於開口,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溫度。他向前踏出一步,右手的冰極之力與左手的混沌之力,再次交織。但這一次,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審判”。
馮朝陽臉上的平靜,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瘋狂所取代。他察覺到了淩雲的意圖。對方,根本不準備給他一個同歸於儘的壯烈結局。對方要做的,是在他自爆之前,徹底地、公開地、儀式般地,摧毀他的“道”,讓他死在最深的絕望和羞辱之中。這是一種比死亡更深邃的刑罰。
“小畜生!你敢!”馮朝陽發出了他生命中最後一聲咆哮。他那顆布滿灰色斑點的元嬰,在這一刻,光芒大盛,狂暴的能量如同決堤的洪水,就要引爆。
然而,太遲了。淩雲的身影,如同一道跨越了時空的幻影,直接出現在了馮朝朝陽的麵前。他沒有使用任何兵器,隻是伸出了他的手,一隻手覆蓋著絕對零度的“秩序”,另一隻手繚繞著吞噬萬物的“混沌”。他將雙手,按向了馮朝陽的頭顱。
“我說過,你的道,歸我了。”
在那一瞬間,馮朝陽感覺自己的神魂,被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樣無法抗拒的至高力量,強行從肉身中“撕扯”了出來。他的意識,被拉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他的麵前,出現了一柄頂天立地的巨劍。那巨劍,由無數繁複的劍道法則交織而成,劍身上銘刻著他一生中領悟的所有劍招、所有心得。這,就是他的“道”的具象化——天羅劍道。這是他一生榮耀與力量的根基。而此刻,在這柄巨劍的兩側,分彆站著一個身影。一個身影,通體由冰晶構成,代表著絕對的秩序與規則。另一個身影,則是一團深邃的混沌,代表著終極的毀滅與歸無。兩個身影,同時向著他的道之巨劍,伸出了手。冰晶身影的手,觸碰到巨劍的一瞬間,構成巨劍的那些劍道法則,開始被強行“解析”和“拆分”。就像一個精密的儀器,被一個更高明的工匠,用最野蠻的方式,拆解成了最原始的零件。馮朝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於“鋒利”、“穿透”、“斬斷”等劍道核心概念的理解,正在被一股外力強行剝離。他的道,正在被“解構”。而混沌身影的手,則帶來了更加純粹的恐懼。它觸碰到巨山的地方,那些被拆分出來的法則碎片,沒有消失,而是被直接“吞噬”、“同化”。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道,正在成為對方力量的一部分。這比單純的摧毀,更加令人絕望。他一生苦修的成果,到頭來,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不——!”馮朝陽的神魂,發出了無聲的咆哮。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那柄象征著一切的道之巨劍,在一片片地被拆解,一點點地被吞噬。那種從根源上被否定的痛苦,遠超過肉體和元嬰的任何創傷。他的驕傲,他的尊嚴,他作為一名元嬰劍修的所有存在意義,都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
終於,隨著最後一片法則碎片被混沌所吞噬,那柄頂天立地的巨劍,徹底消失了。馮朝陽的神魂,也隨之變得黯淡透明,仿佛隨時都會消散。他的道,碎了。
現實世界中,淩雲的雙手,緩緩從馮朝陽的頭頂移開。而馮朝陽,則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石像,依舊保持著站立的姿姿。他那顆即將自爆的元嬰,失去了神魂的掌控,狂暴的能量瞬間平息,然後,如同被戳破的氣球,所有的靈光,在刹那間儘數消散。元嬰,枯萎了。他沒有死於自爆,沒有死於刀劍,而是死於……道的崩塌。他的雙目,依舊圓睜著,但裡麵隻剩下無儘的空洞。淩雲看著眼前的“戰利品”,麵無表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混沌冰極道胎,在吞噬了馮朝朝陽完整的劍道法則之後,變得更加凝實,其中那股屬於“混沌”的力量,隱隱有了壓過“冰極”的趨勢。這並非好事,平衡,才是他追求的根本。他需要更多、更強大的“秩序”法則,來重新達成平衡。他一揮手,一道冰炎飛出,將馮朝陽那具空洞的軀殼,連同那顆枯萎的元嬰,一同化為了虛無。至此,圍殺他的三位元嬰修士,儘數隕落。這片天地,終於恢複了死寂。
淩雲緩緩閉上眼睛,神識沉入體內,開始梳理這次戰鬥的收獲。然而,就在此時,一股突如其來的、讓他神魂都為之戰栗的巨大危機感,毫無征兆地從他背後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