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龍柱上的金漆在銀燈映照下剝落成細碎光斑,顧長安的呼吸凝在喉間。十二盞銀燈排成的光帶正掠過殿外回廊,最末那位宮人脖頸後的銀光隨著步伐忽明忽暗,像極了馬嵬驛夜雨中飄搖的素綾。陸七的指甲突然摳進他臂膀,少年皮膚下的銀絲正隨著《霓裳》散序的節奏蠕動。
"彆動。"顧長安用氣音警告,左手按住陸七後頸滲出的銀液。粘稠液體觸到掌心烙印的刹那,他眼前閃過太子妃執銀箸擊盞的畫麵——三年前的上元夜,她鎏金護甲劃過盞沿的弧度,與此刻宮人提燈的手勢分毫不差。
銅鏡碎片突然發出蜂鳴。池底中央那片映著太子妃的鏡麵劇烈震顫,護甲劃刻的"子時三刻"字跡滲出銀光。顧長安瞳孔驟縮,發現所有碎片裡的飛霜殿場景都在倒退——燭火由熄滅重新燃起,漏刻的浮箭緩緩上升,最後定格在戌時三刻。
"他們在重置時辰…"陸七的囈語帶著金屬質感,銀眼紋路裂開的縫隙裡滲出工尺譜符號。少年突然抓住顧長安的腕甲,被銀液腐蝕的指尖在鐵片上刮出《破陣樂》的鼓點節奏:"將軍聽…銅鈴…"
簷角銅鈴的零散音符不知何時已連成曲調。顧長安右臂烙印劇痛難忍,這痛感與三年前安祿山獻《胡旋舞》時,梨園地麵突然塌陷的瞬間完全重合。他猛然醒悟,當年陷坑裡滲出的銀液氣味,與此刻長生殿彌漫的腥甜如出一轍。
宮人隊列突然停在殿門前。為首者舉起銀燈照向蟠龍柱,燈罩上針孔投射出的光斑在柱身拚出半幅《春鶯囀》樂譜。顧長安感到陸七的脈搏突然加速,少年皮膚下的銀絲正自發編織成缺失的音符段落。
"第七位要醒了。"最末的宮人開口,聲音像生鏽的機器轉動。她左眉朱砂痣突然滴落銀淚,在地麵凝成微型銀眼圖案。顧長安的佩刀"錚"地出鞘半寸,刀光映出她後頸——那裡根本不是什麼銀光,而是嵌在皮肉裡的半片銅鏡。
漢白玉池沿突然裂開細紋。陸七痛苦地蜷縮起來,嘔出的銀液在池底畫出飛霜殿的平麵圖,正殿位置赫然標著十二個銀眼標記。顧長安突然按住少年天靈蓋——這是金吾衛審訊死士時阻斷記憶回流的手法,他曾在東宮地牢見太子妃用過。
"想想馬嵬驛的槐樹。"顧長安壓低聲音,拇指按在陸七眉心。三日前他們突圍途經馬嵬驛,少年曾指著老槐樹說樹皮紋路像工尺譜。此刻他指尖發力,硬生生將陸七即將成型的銀眼紋路按回皮膚下層:"你聞到的是槐花香,不是銀液。"
宮人們齊聲吟唱起《雨霖鈴》。歌聲裡,池底銅鏡碎片開始平移重組,拚成完整的飛霜殿正殿畫麵。顧長安看見鏡中的太子妃突然抬頭,鎏金護甲在柱上劃出三道刻痕——正是蘇晚晴臨死前反複書寫的"三"字。
"子時三刻,飛霜殿…"最末的宮人脖頸後銅鏡突然折射出強光,光束掃過之處,蟠龍柱上的金漆簌簌剝落,露出底下用銀液書寫的《霓裳羽衣曲》全譜。顧長安的烙印痛到幾乎握不住刀,這痛感與長安城破那夜,他看見太子妃指尖滴落的銀淚灼穿地磚時一模一樣。
陸七突然掙開束縛撲向池底。少年銀眼紋路完全裂開,湧出的銀液在空中凝成十二個宮裝女子剪影。顧長安飛身去攔,靴底踩碎的銅鏡碎片卻突然立起,鋒利的邊緣劃開他的脛甲——三年前梨園陷坑裡,那些割傷他右臂的鏡片也是這般突然暴起。
"回來!"顧長安的刀鞘擊中陸七膝窩要穴。少年跪倒在池中央時,所有鏡片突然映出同一個畫麵:燒傷將領站在飛霜殿簷角,手中銅鏡正對殿內漏刻。鏡麵反射的月光在子時三刻準時照上太子妃眉心,她額間花鈿在強光下顯露出銀眼紋路。
宮人們的吟唱戛然而止。為首者突然摘下發間銀簪,簪頭墜著的銀淚珠滾落池底,化作與陸七嘔出物相同的圖案。顧長安的刀終於完全出鞘,刀光斬斷最末宮人射來的銀絲時,他看清那些絲線上串著的全是天寶年間的開元通寶——正是楊貴妃賜死時攥在手心的那種銅錢。
"三更天…"陸七機械地重複著,皮膚下的銀絲已織到鎖骨。顧長安突然扯開自己右臂鎧甲,將灼熱的烙印按在少年銀眼紋路上。皮肉焦糊的氣味中,那些銀絲如遇火的蜘蛛網般蜷縮退散。
蟠龍柱上的樂譜突然開始流動。銀液書寫的音符順著柱身紋路爬向穹頂,在藻井處彙聚成巨大的銀眼圖案。顧長安抱起陸七滾向殿角,原先立足處的漢白玉地磚轟然塌陷,露出底下十二具宮裝骸骨——每具骸骨都戴著左眉點朱砂的玉麵飾。
"將軍看…漏刻…"陸七虛弱地指向鏡中畫麵。飛霜殿的漏刻浮箭此刻停在子時三刻,而現實中的殿外銅漏才到戌時末。顧長安突然想起蘇晚晴殘頁上的"三更",與太子妃所刻"子時三刻"的對應——三更天正是子時三刻。
最末的宮人突然撕開衣領。她心口處嵌著麵銅鏡,鏡中映出的竟是華清宮溫泉池——池底沉著具穿霓裳的骸骨,十指銀絲與池畔的枯柳相連。顧長安的烙印再次劇痛,這次他清晰看見幻覺中浮現的太子妃正用銀箸撥弄柳枝,枝條擺動的軌跡正是《破陣樂》的鼓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銀淚…白綾…"陸七的囈語突然清晰。少年抓住顧長安的佩刀劃破自己手掌,血與銀液混合的刹那,池底骸骨齊齊轉頭。顧長安這才發現每具骸骨眉心銅鏡都映著不同場景:馬嵬驛的老槐樹、梨園的陷坑、長生殿的銀潭…最後一片鏡中,燒傷將領正將銅鏡對準飛霜殿的漏刻。
殿外突然傳來《春鶯囀》的琵琶聲。宮人們聞聲列隊離去,最末者回眸的瞬間,顧長安看清她後頸銅鏡上的銘文——"天寶十四載鑄"。這是長安城破前半年,玄宗最後一次為楊貴妃慶生時特製的宮鏡。
"我們得去飛霜殿。"顧長安撕下內袍纏住陸七不斷滲銀的手掌。纏到第三層時,布料突然顯出水墨繪製的長生殿平麵圖,某處暗門標記旁題著"三更燈火"四字。他猛然想起這布料來自三日前掩護太子突圍時,某個垂死宦官塞給他的包袱。
陸七突然劇烈掙紮起來。少年銀眼紋路中滲出的液體不再銀亮,而是泛著血色的混濁。顧長安按著他查看瞳孔,發現那些遊動的銀絲正逐漸染上朱砂色——就像宮人們左眉的痣,像太子妃護甲上乾涸的胭脂,像馬嵬驛老槐樹下那方被血浸透的白綾。
銅鏡碎片又開始重組。這次拚出的畫麵裡,燒傷將領的銅鏡正將月光折射向飛霜殿的承塵。顧長安看見無數銀絲從藻井垂下,纏繞住太子妃的手腕,而她鎏金護甲在柱上劃出的最後一道痕,與蘇晚晴自毀前在水麵寫的"三"字筆勢完全相同。
"不是三更…"陸七突然清醒過來,染血的銀絲從眼角緩緩收回,"是《三更樂》…"他顫抖的手指在血泊中畫出三個銀眼圖案,排成《秦王破陣樂》的鼓點節奏。顧長安的烙印突然冷卻,三年前太子妃在梨園陷坑裡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終於破開迷霧——"聽破陣第三疊"。
蟠龍柱上的銀液樂譜突然暴起,化作箭雨射向殿角漏刻。顧長安抱著陸七撲向浴池遺址時,那些銀箭在銅漏上撞出《霓裳》序曲的音符。十二具骸骨突然立起,它們的玉麵飾同時裂開,露出底下與陸七如出一轍的銀眼紋路。
最末的宮人在殿門外回首。她心口銅鏡映出的華清宮場景裡,那具霓裳骸骨突然抬起手,銀絲纏住的枯柳轟然開花——正是安祿山進獻《胡旋舞》時,梨園裡一夜綻放的西域奇花。
喜歡長安燼長月燼明請大家收藏:()長安燼長月燼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