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阿克陶的時候,車窗外的雪山還沒來得及道彆,陽光已將一部分白雪消融,融化為蜿蜒的溪流,滑入山穀。沿著國道s215南下,我的旅程,駛入了一片更加古老卻生機勃勃的土地——莎車縣。
這個名字,一直以來都如同琴弦上的低音,沉靜卻有力。它隱藏在塔裡木盆地西南的綠洲腹地,隔著重巒與沙漠,連接著帕米爾高原與喀喇昆侖的腳印,也係著我心中那條看不見的絲路旋律。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的筆記本,在新的篇章頁上寫下:
“莎車,像一顆被風沙輕撫的心,沉在塔裡木的綠洲之中,每一次跳動,都是萬年的回響。”
初到莎車,仿佛置身一個古老而熱烈的市集夢境。
清晨的陽光剛灑下,縣城的巴紮就已人聲鼎沸。我混在人流裡,穿過掛滿銅壺、地毯、香料、皮靴和駱駝骨工藝品的攤位,空氣中是孜然、辣椒與牛油交織出的辛香味。叫賣聲此起彼伏,維吾爾語、漢語、甚至偶爾能聽到塔吉克語與柯爾克孜語混雜其中。
一位賣乾果的老人拉住我,遞給我一撮葡萄乾:“阿克蘇的甜不算什麼,來嘗嘗我們莎車的。”
我接過嘗了一口,齒間一咬,甜得像是陽光藏在果肉裡的秘密。
在一個角落,我遇見了一個正在打鐵的年輕人。他一邊敲打著生鐵,一邊哼唱著一支悠揚的歌,調子古老,卻直指人心。他告訴我,這首歌叫《卡西達》,是傳自波斯語傳統的吟誦體詩歌,莎車許多家族都世代吟唱。
“這裡的每一塊磚頭,每一個鍋鏟、馬鞍、胡琴,都是幾種文化一起打出來的。”他邊說邊用手指了指他身後的錘子和火爐。
在這個縣城,每一個巷子都像是一首異國的詩,每一間作坊都像一段被掩蓋的曆史。
一陣風吹來,揚起巴紮一角的塵土,我用手擋住陽光,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
“真正的文明,不在博物館,在炭火邊、歌聲裡和手掌中。”
穿過熱鬨的現代街區,我前往了莎車最古老的街區——喀群拜舊城。這裡的房屋依山而建,黃土磚牆,木門緊閉。街道彎曲如羊腸,石板路上留下的馬蹄印仿佛仍在低語。
我敲開一戶人家的門,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婦人應聲而出。她請我喝茶,說她的祖先早在清朝年間就在這條街上生活,世代以製毯為生。她指著牆上的舊照片告訴我:“這是我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候莎車比現在還熱鬨,蘇聯人、印巴人、還有東邊來的漢人,都在這兒做買賣。”
我仔細端詳那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少女笑容燦爛,眼神中是舊時代的光亮。
她說:“年輕的時候我也想出去,去烏魯木齊,去喀什,甚至去北京。但後來,我還是回來了。人不能離開土。”
這句“人不能離開土”,仿佛是整座舊城最深的回音。
舊宅邊,有一座倒塌了一半的清真寺,隻剩下一根斑駁的尖塔。我站在塔下抬頭望,它像是莎車人精神的某種象征——經曆風雨,但不倒;被塵封,卻不忘記抬頭向天。
我在那根孤塔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陽將我的影子拉長,仿佛拉回了她年輕時那段光亮。
離開縣城,我驅車前往莎車郊區。
車輪滾過沙地,經過一處稱作“金駝道”的古代商旅要道。這裡是古絲綢之路南線的重要節點,曾有無數駝鈴響徹耳畔,馱著絲綢、茶葉、香料、陶器,穿過昆侖、抵達西域,甚至更遠的撒馬爾罕和伊斯法罕。
如今,商隊不在,駝鈴無聲。但風中仿佛仍能聽見低低的共鳴。
在一處古道拐角,我遇見幾株生長在沙地裡的老榆樹。它們頑強地紮根在貧瘠的土地裡,枝葉在高風中獵獵作響。
一位當地牧人告訴我,這些榆樹已有上百年曆史,是古商隊紮營時留下的種子。夜宿商人將果核隨手埋在沙地裡,沒想到竟成林。它們的根穿越了乾裂的土地,像商道一樣,延伸至看不見的遠方。
我駐足凝視這些榆樹,心中一動。人類的腳步或許短暫,但每一段旅程,總會在地麵上留下印記——或是名字,或是種子。
我在筆記中寫下:
“絲綢之路,不隻連接東西,也連接前世與今生。而一棵樹,便是一位旅人的回音。”
夜幕降臨,我回到縣郊,一片胡楊林邊搭起了帳篷。
這是一個我早就向往的夜晚——在南疆大地的腹地,枕著塔克拉瑪乾的風聲入眠,看天上繁星如銀屑灑落。胡楊的枝乾在月色中扭曲著舞姿,有一種不死不倒的倔強。
火堆燃起,我獨自坐在火光中,翻看《地球交響曲》的前幾章,竟也讀得出神。我的腳印從東海之濱一直延伸至這帕米爾之西,竟也悄悄走過了大半個中國。
有風吹過,帳篷邊響起沙沙聲。我回頭,隻見一隻野兔匆匆掠過,驚動了夜色中的胡楊。
我忽然想起那位老婦人的話:“人不能離開土。”
但我卻是那個不斷離開的人。
我閉上眼,心中默問自己:“我,到底在尋找什麼?”
風中傳來一陣木吉他似的胡琴聲,是遠處牧人夜唱的調子。那旋律在黑夜中縈繞,與火光交織,仿佛回應了我內心的疑問。
“或許,我不是在尋找答案,我是在替每一個沒能離開的人,走完他們夢中的旅程。”
第二天一早,我重新上路。沙地被夜露微潤,輪胎輕輕碾過,無聲。
離開莎車的時候,我在城門邊回頭望了一眼,那些低矮的土屋、香料的氣息、胡琴的旋律和古道的回音,已深深留在我心裡。
前方,是葉城縣。
一個將西藏通道與喀喇昆侖山脈牽連的地方。
一個我未曾走近,卻早已聽聞的名字。
喜歡地球交響曲請大家收藏:()地球交響曲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