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仁布縣前往尼木的途中,我的車一路伴著雅魯藏布江而行。初夏的陽光灑落江麵,水波閃爍如碎銀,那些時而躍動的白帆與低伏的牛羊,使這景致恍若一幅流動的藏地畫卷。我的心,安靜得像一首沉吟中的古詩。
此行將進入的是尼木縣——一個名字在藏語中意為“聖地”的地方。但這裡的“聖”,並非源自金碧輝煌的殿宇與佛塔,而是流淌在經書之間,藏在每一塊木刻裡,銘刻在一代代人溫潤的守望中。
尼木不像其他高原縣城那樣分布在遼闊草原上,而是隱匿在群山環繞的拉薩河穀中。小城沿山而建,藏式民居依坡而上,與山色交融如一體,仿佛整個城鎮從山體中生長而出。
在拉薩河邊,我駐足觀看一群孩子放風箏。他們的風箏是用手工布、竹篾、甚至寫經紙碎片製成的,隨風翻飛。一名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跑到我跟前,把一隻風箏塞到我手裡:“叔叔,這個送你。”
我接過風箏,發現風箏一角印著藏文六字真言,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在這片土地上,信仰並不隻存在於廟宇中,而是滲透進每一個呼吸和動作。即便是孩子的遊戲,也不曾忘卻虔誠。
風從山穀之間吹來,我輕輕一放,那隻風箏便高高升起。那一瞬,線從指間劃過,我的心像被什麼牽起——藏地的人們,不是慢,而是穩。他們將信仰當作骨血,將生活過成吟唱。
次日,我驅車前往雕版印經村——吞巴村。村口傳來節奏分明的敲擊聲,那是刻師在將一筆一劃刻進木板。村裡家家都有手藝傳承的長者。
一位白帽老人正在雕刻,我駐足觀望。他的動作極慢,每一刀都如同在對佛傾訴。“這一頁經文,要刻四天。”他說,“複雜的,要刻七天。”
“不會覺得辛苦嗎?”
他抬頭望我,眼神清澈如泉,“我不是在雕字,是在續命。”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經文在木板上生長,它們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是信仰的觸角,穿越千年。
老人送我一塊刻有“緣起”的木牌:“帶著它走,不是為了保佑,而是提醒。”我鄭重接過。
隨後我走進村外一家藏香工坊。年輕女子正在碾磨鬆柏皮與雪蓮,她的手法溫柔細致,像是在與風說話。
“我們做香,不為錢,是為讓風也慈悲。”她微笑著遞我一根新製藏香。
“燃它時,記得閉眼。”
當晚我坐在拉薩河畔點燃那香。閉上眼,香氣升起,記憶忽然浮現——父親年輕時站在湘江邊,手搭眉弓遠望。我喉頭一熱,原來,香能喚醒的不隻是神明,還有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我還去了日吾曲卡溫泉腳下的一戶藏族農莊。女主人熱情地遞我青稞酒,說起莊稼豐收、孫兒考上師範學院。
“我們不隻是信佛,也信山、信地、信河。”她指向窗外那座終年積雪的高峰,“那是我們的山神。”
我向她索要了一撮青稞種子,她笑著將其裝入羊皮袋,“你帶它去能讓你安心的地方。”那一刻,我仿佛得了托付。
第三日清晨,我登上色瑪村後山坡,俯瞰整個拉薩河穀。金光從雲隙灑下,村莊與河穀沐浴其間。
幾位白衣藏民正繞村步行,轉經筒在他們手中緩緩旋轉。我跟在他們身後,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和。
一位老人回頭,對我低聲說:“你也有經要念,隻是還未開始。”
那句話如雷貫耳。是啊,每個旅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經,而我,才剛剛翻開第一頁。
準備離開尼木那天,我卻在路口臨時轉了方向,前往一處地圖未標記的小寺。它藏在山背,隻有斷牆殘瓦,卻香火未斷。
我點燃那名女子贈我的第二根藏香,香煙升騰中,我感到一種熟悉的氣息。那是我童年在衡陽郊外誤入一間破廟時聞到的香,是一個白眉老僧遞我一塊糖後的笑容。
多年輪回,一切仿佛命定。這趟旅程,是冥冥中一場追索,一次從俗世回歸本心的修行。
我將“緣起”木牌掛在香爐前,輕聲道:“我聽見了,也記住了。”
在返回縣城的路上,我停在一塊瑪尼堆旁,那是一個牧人臨時搭建的石塔。塔上插著寫滿祈願的布條,迎風獵獵。
我靠著車門,閉目靜聽。風在耳邊呼嘯,仿佛有人在耳語。忽然,我腦中浮現一個片段:一位中年男人跪在河邊,對著風中的經幡喃喃低語。他的背影分外熟悉,像極了許久未見的舅舅。
我睜開眼,一種從未有過的空靈感在胸腔回蕩。尼木不是簡單的地理名詞,而是靈魂一次悄然的穿越與校準。每一個停駐,每一次對視,每一縷風香,都是信仰的低語。
我打開車門,從背包中取出那隻孩子送的風箏,重新放飛。
風箏緩緩升空,迎著山風飛向遠處的雲層。那一刻,我知道,它承載的,不止是紙與竹,還有我此行的全部領悟與祈願。
風箏飄進雲海的儘頭,而我站在原地,久久不動。仿佛在某個更高的緯度,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為我指引前路。心中那種空靈感並未消散,反而逐漸轉化成一種力量——那種能讓人不懼風雪、不畏孤獨的力量。
我回頭望向尼木山口,山風拂麵,如同某種無聲的告彆。我輕聲說了一句:“我會回來的。”
我沿著山路駛離尼木,窗外是青稞地、河穀、牛羊與白帳篷交錯的畫卷。而前方,是曲水縣的方向,拉薩平原的門戶,一段新的文明回聲。
臨行前,我將那撮青稞藏進《地球交響曲》的頁角,它將與我同行,像旅程中的一粒伏筆。
我知道,那聲音,會在曲水的風中,再次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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