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黑道達時,我幾乎有些眷戀。那座安靜如琴弦餘音的山鎮,是旅途中少有的喘息。但我也明白,一曲大地交響不能總留戀低音的寧靜,旋律應當不斷躍動,迎來下一個主題音符。
車輪滾下山道,一路顛簸,由濃密林海漸入寬廣原野。尼泊爾的東部平原,特萊地區,在晨曦中緩緩展開。稻田一塊連著一塊,甘蔗林如筆直琴弦般在天地間鋪展。我正前往這片土地上的交通樞紐——伊塔哈裡。
它沒有曆史名勝,卻是四通八達的交叉口。它不像古城那樣講述神話,而是每天講述一件件真實發生的小事。它是大地的神經末梢,是邊境之內,人間熱浪最先翻滾的地方。
當車輛駛入伊塔哈裡,落日已低。平原的天比山裡更廣闊也更沉重,晚霞映在田水中,仿佛大地也燃燒起來。
旅館老板帕萬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笑容乾淨。他得知我從黑道達來,先是驚訝,後又戲謔地說:“那你得把步伐調快一倍。這裡不是山林夢囈,是鋼鐵與塵土的協奏。”
我笑說:“我有一本樂譜,城市變節奏,我自然也要換指法。”
帕萬拍拍我肩膀:“那你在這,能聽出節拍就不容易。”
夜晚來臨,主街熱鬨起來。喧鬨的攤販聲、人群說笑聲、摩托突突聲、電線短路的輕爆聲——全都像是一曲粗糲而真實的打擊樂。
我走在這城市中,沒感到陌生,反而覺得踏實。這裡不靠神話維生,而靠車輪、汗水和每一次清晨的響鑼重新開篇。那一刻我意識到,在這片沒有神聖光環的土地上,依然有生活本身的韻律,每一拍都敲在人心的鼓麵上。
第二天,帕萬替我借來一輛摩托,他說:“你若真想懂伊塔哈裡,就得往村裡鑽。城市隻是它的嗓音,村莊才是它的肺。”
我穿過甘蔗林、磚廠與旱地,一路向田野深處駛去。途中,我停在一條滿是田埂的小路邊。
一個老農正帶著瘦牛犁地。陽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老長,像一行正在田中緩緩書寫的文字。他孫子跑來遞奶茶,問我:“你是來拍電影的嗎?”
我搖頭:“我是旅行者,在寫一本關於地球的書。”
“地球?我們不認識字,但我們會寫田。”老人一邊犁地一邊說,“一犁一行,我們寫得慢,但寫得真。”
我看著水田中牛角劃過的波紋,忽然懂了。他們以泥為墨,以牛為筆,每年春種秋收間,書寫著一種比文字更真實的生存詩。
我低頭望著那田地,想起自己曾經習慣用鍵盤和紙筆描述世界,而此刻,這些人卻用一整年的日升月落去打磨一段生活,那才是真正沉在泥土裡的句子。
我久久站著,看老農揮鞭、牛步緩行,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也灑在我心頭。那一瞬,我仿佛聽見大地深處的音符,從犁頭那端輕輕響起。
午後,我步入村邊河流,遠遠就聽見一群女人在水邊洗衣、說笑。她們看我這個異鄉人,不但不避諱,還邀請我一起坐。
“你從哪裡來?”
“中國。”
“哎呀!我家親戚在你們那修橋呢!”
她們圍住我,七嘴八舌,好像我就是那個親戚。一個叫拉克什米的女人請我去她家坐坐,說“讓你見見伊塔哈裡的心肝寶貝”。
她的家,是磚泥三麵牆、塑料布頂的屋子,屋裡空蕩卻溫暖。牆上貼滿了舊照片、獎狀、神像,還有一張模糊的男人合影。
“我丈夫在印度,一去兩年。打工。”
她邊說邊把飯端上:“我炒菜時總和他照片說話。他聽不見也無所謂,重要的是我能說。”
我望著她那張有風痕的臉,忽然覺得,這才是生活的本質——不是為了驚天動地,而是在平凡裡與時間默默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