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拉什卡爾加出發,我隨一支誌願醫療車隊駛入赫爾曼德省中部,一路顛簸穿越褪色丘陵與乾涸河道,進入地圖上幾乎被風沙吞噬的小鎮——桑金。
這是黃沙沉靜之地,是舊夢回響之地。車窗外,一片蒼黃如古老羊皮卷未曾舒展。而在這片沉默的紙頁上,我鄭重寫下一個名字——桑金。
它的聲音不洪亮,卻穿透靈魂,像藏在沙礫之下的心跳,悄無聲息,卻不容忽視。
清晨六點,車隊停在一所舊民宅改建的診所前。帆布屋頂還未透光,空氣帶著夜的寒意。我提著藥箱走進院子,泥地上鋪著褪色的毛毯,婦女懷中抱著嬰兒,孩子赤腳坐在塵土上,眼神一如晨光未現般安靜。
一位青年倚著院牆,手中握著一隻裂縫斑駁的體溫計。他叫艾哈邁德,是這所臨時診所的誌願者。
陽光斜灑,他臉上的輪廓硬朗中帶著一種不被時間抹去的沉穩。
我問他:“每天都這樣?”
他輕輕點頭:“在這裡,這就是日常。平靜,其實是一種得之不易的運氣。”
他帶我沿著村後的山道向上,邊走邊說:“山頂有一座堡,是我祖父帶我去的地方。很舊,也快被沙埋了。”
我看著他瘦削卻挺拔的身影,心中泛起某種久違的情緒。他的步伐並不急,卻如腳下的黃沙般,堅定不移。
我在心裡默默寫下一個詞:守望。
山頂,桑金老堡在沙丘間沉睡。殘牆如齒,塔樓傾斜,一棵胡楊從石階旁倔強伸出,像一名伏跪的長者在默禱。
堡壘西側,一口古井乾涸無水,井壁刻滿未知圖案與字符。
“這是信使之井。”艾哈邁德低聲說,“戰火最烈時,村人把願望寫在布條上,投進去,相信風會帶走它們。”
我俯身探望,井底深處,一道道布條隨風輕晃,仿佛某種從過去延伸至今的語言。
一枚鏽跡斑斑的小銅鈴掛在牆角。
“我祖父留下的。”他道,“他說,風能聽見人的心聲,這鈴是他對祖母的承諾。”
他用指節輕敲銅鈴,發出一聲低啞的回響,像古老時光穿越塵埃的回音。
我在《地球交響曲》寫下:
“當堡壘不再守護疆土,它便守護記憶。而風,是這片記憶最後的信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這裡的每一粒沙,都不是沉默,而是某種傳承的容器。
午後,我們走入村中的禮拜屋。屋小,僅泥磚砌成,門前懸著一塊縫著金線的帷布。
“母親做的,”他說,“哪怕屋中無燈,也要讓光尊嚴地進入。”
屋內老人席地念誦,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每一個音節都仿佛落在心上。他們用一份超越生存的方式守住信仰。
屋外,一名男孩用炭塊在泥牆上畫風。
我蹲下問他:“你畫什麼?”
他認真地答:“我畫風,它帶走了我哥哥,我希望它也能帶他回來。”
我頓住。
我寫下:“在桑金,信仰不在高塔中,而在金帷之下,是風裡未熄的低語,是孩子指尖畫出的盼望。”
那一刻,我不再是一個記錄者,而是一個承諾者。承諾用自己的雙眼,把這微光帶出這片風沙。
傍晚,布篷集市在黃沙中悄然展開。
這裡沒有喧嘩,有的隻是風拂布簾的沙啞聲。
我在一個攤位前停下,攤主是一位獨眼老人。他將一枚銅幣遞給我:“祖傳的,不是賣,是托。”
我疑惑地望著他。
他說:“彆讓它沉默。你若寫下它的故事,它就還能活。”
我將它收好,握於掌心,像握著一段沉沒的時間。
他笑了笑:“我們這兒的風,最懂怎麼把舊夢吹進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