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車緩緩駛入賈坎德邦,我仿佛聽見土地深處傳來某種低沉的嘯鳴。鐵軌兩側的風景,先是漫無邊際的森林,接著是起伏的灰白丘陵,最後變成煙囪林立、塵土飛揚的煉鋼廠群。整個世界仿佛從一首綠色牧歌驟然轉調為蒼涼的鋼鐵交響。
空氣中彌漫著煤焦味與礦石塵,刺鼻而濃烈,像某種沉重曆史的化身在此地反複蒸騰。那不僅是工業的味道,更像是一種被歲月敲打後沉積下的苦楚,壓在人心頭,久久不散。
賈坎德,意為“森林之地”,卻仿佛早已褪去原始的翠綠,化為被鋼鐵灼燒的土地。古老部族的圖騰與現代化的吊塔並列於這片大地上,形成一種怪異的對比與張力。過去與未來在此糾纏,衝撞出一種令人難以移開的凝視。
我來到邦首府蘭契,這是一座被綠色包圍、卻又深陷工業進程的城市。這裡沒有喧囂的都市節奏,卻有一種倔強的存在感,像披著草衣的鐵匠,靜默而執拗地站在時代的交叉口上。
坐上摩托三輪,我在向導阿賈伊的帶領下,深入城南部落群聚的區域。他是穆爾族出身,曾在外地學法律,最終選擇回到部族裡做文化協調者。
我們來到一個桑塔爾族村莊。房屋是茅草和泥土構成的,牆上繪滿部落圖騰,色彩斑斕卻斑駁脫落。地麵是潮濕的泥土,孩子們赤腳奔跑,老人們圍坐樹下編織,歌聲從深處飄來,宛如森林的回音。
一位婦人給我端來一碗野果汁,她注視著我手裡的筆記本問:“你是來寫我們的?”
我點頭。她歎息著說:“我們是樹上長出的民族,現在根都燒沒了。”
她的聲音輕,卻像一柄鈍斧斬入我心。沒有控訴,沒有流淚,隻是森林深處最原始的聲音,被工業的鐵輪碾過後,依舊在低語。
我望著那座村落,忽然有種錯覺:這不是現實中的一片土地,而是一首瀕臨終章的古老長歌。那座老樹,那堵牆上的圖騰,那些沉默的目光,仿佛在等待一場注定不會來臨的複蘇。
黃昏時分,我獨自繞行到村外的小溪邊。那是一條仿佛被遺忘的水脈,水流不急,岸邊垂著一棵殘破的神樹。樹身裂開一道大縫,裡麵嵌著一個被燒焦的木雕。
我蹲下,發現那雕像仍留著一隻未被熏黑的眼睛,宛如凝視著我。我的指尖觸及那雕刻的一瞬間,一陣冰涼順著脊背而上。我仿佛聽見了那古樹在喘息——那不是自然的風聲,而是一種古老信仰正在瀕死邊緣發出的哀鳴。
我搭乘公交車,穿越煙霧彌漫的道路,前往賈姆謝德布爾。這裡是塔塔鋼鐵的發源地,亦是賈坎德工業命脈的心臟。工廠林立,汽笛長鳴,像是某種巨獸在沉沉呼吸。
在礦區邊緣,我拜訪了老礦工辛哈。他的家是一間低矮的棚屋,空氣中彌漫著煤灰味。他坐在木椅上,雙手布滿老繭,眼神卻格外平靜。
“你怕下礦嗎?”我問。
他緩緩點頭,又搖了搖,“怕啊。但你家三代都下過礦,你還怕什麼?”
他給我看一張照片,是他祖父穿英殖民製服的舊影,神情冷峻。
“他是被推下去的,我是自己走進去的。我隻希望,我孫子,能走另一條路。”
那一刻我懂了。礦井不僅吞噬時間,也吞噬命運,而他們卻像被鉚在地底的鐘擺,一代一代地搖晃著希望的邊緣。
臨彆時,他拉著我的手,語氣低沉地說:“幫我們把這聲音寫下去,彆讓它就這麼沒了。”
在哈紮裡巴格,我應邀參觀一所由慈善家辦的部族女童學校。教室簡陋,牆體剝落,地麵坑窪,但孩子們的朗讀聲,仿佛給這片灰色的土地撒上金光。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帕麗主動迎接我。她講解時充滿自信,眼睛亮得如晨星。她告訴我,自己曾因交不起學費輟學,如今已是數學競賽優勝者。
“我想當工程師,給村裡修條不會被雨衝垮的路。”
她說這話時,手指向窗外那條布滿積水與裂縫的土路。我心頭一顫,像被她那句簡單的願望刺中。
而街頭另一端,一群少年正翻找廢鐵。我走近,一位男孩叫沙魯克,他赤腳站在濕泥中,將電纜剝出銅絲。
“你想上學嗎?”我問。
他沒停手,隻回了句:“我媽咳得厲害,藥錢要我撿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覺得那塊土地也在沉沉歎息。
我望著來來往往的街道,忽然意識到:同樣的年紀,在兩條街道上,卻有兩種命運在沉默對望。一邊是夢的種子,一邊是現實的鐵鏈,而這座城市,正是那根斷裂的橋梁。
我搭上通往南部山區的慢車,列車緩慢前行,穿越森林與丘陵,像一條正在吟唱的老歌。
車廂裡,一位老人彈著弓弦樂器,唱著古老的山歌。
“山不死,神不棄;林不枯,人不離。”
歌詞我聽不全,但旋律深沉而悠遠。我靠著車窗,耳邊回蕩著他低沉的嗓音,腦中浮現那些即將消失的神樹、遷徙中的部落、和一個個消失在塵煙中的祖靈名字。
那是一首抵抗遺忘的讚歌,也是對世界柔軟一麵的守望。
在接近西孟加拉的邊界小鎮,我在一間破舊茶攤坐下。老板是被征地搬來的原住民。
“我們家本在森林裡,有神樹、有圖騰。現在隻有水泥和噪音。”
我問他是否還想回去。
他看著遠方,“回去?早就沒了,那地方現在是一家鋼廠。”
雨夜漸濃,他摸出一塊布裹著的石頭,遞給我看。那是一塊殘破的圖騰石,邊角已磨損。
“這是我家祖屋裡神龕上的神石,我帶了下來,不想丟。”
夜色沉下,雨點砸在鐵皮上,如無聲的哭泣。我在小攤角落,翻開筆記,寫下:
“賈坎德,是鐵與林交織的低音,是祖靈與時代纏鬥的沉歌。它在燃燒,也在低語,在挽留那一點點未被遺忘的綠。”
下一站:西孟加拉邦——恒河與海的雙重洗禮,一場文明激蕩的盛宴即將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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