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車緩緩駛入紮爾肯特,朝霞如絲帶纏繞在天邊,鐵軌在霞光中發出低沉共鳴,仿佛有一位沉睡的詩人,在這片被遺忘的中亞邊城悄然醒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正踏入一處時間與空間交錯的場所,心臟隨之微微一顫。
紮爾肯特,意為“金色之地”。她靜臥在哈薩克斯坦東南隅,與中國的霍爾果斯隔山相望,是絲綢之路上的一顆遺珠,也是我《地球交響曲》中一處不容跳過的靜音段落。這裡不是燈火通明的都市,卻有一種壓低了聲調的莊重氣息,讓我願意駐足,願意傾聽。
我決定先前往邊境。
那裡,界碑在晨霧中半隱半現。鐵絲網如蛛網般延展,後方是沉默的雪山和冷峻的草原。陽光透過雲層灑在碑體上,像某種無聲的誓言正在緩緩顯形。
我站在碑前良久,不為拍照,隻為凝望。我心中浮現出地圖上那條隱形之線:從長安出發,越塔克拉瑪乾、走吐魯番、穿伊犁綠原,抵達這裡——紮爾肯特。過去的駝鈴聲已然消散,驛路也被鐵軌替代,但那種跨越千山萬水後“歸抵邊疆”的心情,依舊真實地跳動著。
“界碑是邊界,卻也可能是開始。”我默默寫下。
回城途中,我拐進一條不起眼的老巷子,那裡有一間藏在磚牆與藤蔓後的茶館。木門被歲月磨得發白,推門的一瞬,舊時光仿佛撲麵而來。
茶館的主人叫葉利阿,是個七十多歲的哈薩克老人。他穿著羊毛背心,聲音溫和,遞給我一杯黑茶,茶香濃鬱而不烈,仿佛草原上的陽光被泡進了杯中。
“我們這兒的茶,是用冰川雪水熬的,先煮三遍,第一遍去火,第二遍潤喉,第三遍解夢。”他說完笑了笑,那雙眼睛像牧歌中走出的老鷹,依舊有光。
我與他聊了許久,從茶的曆史聊到哈薩克民歌,從家族記憶聊到邊疆往事。他還向我展示一件家傳的羊皮衣,厚重而柔軟,縫線處甚至還留有幾枚祖母親手縫製的銅扣。
我看著火爐裡微跳的紅焰,忽然想到一個詞:守候。
“你年輕時是否想過離開?”我問。
“想過,”他抿了口茶,“但一盞水煮三遍,第三遍會告訴你,該留下。”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哽咽。火爐的聲音像一首老歌,唱的是命運,也唱的是歸屬。
午後,我走進城北一個邊貿集市,那裡是紮爾肯特最熱鬨的地帶之一。皮貨、調料、藥草、銅器……攤位擠在一條條巷道裡,叫賣聲此起彼伏。這裡的貨幣交換不是公式,是人與人之間的熟絡與信任。
一個賣乾果的小攤前,一位穿著民族長裙的年輕女孩向我打招呼。她名叫古麗娜孜,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小時候在伊犁讀書,”她笑著解釋,“但還是覺得邊境這頭的風更溫柔。”
她講起她的父親曾是邊貿隊裡最早的一批騎馬商人,從塔什乾運來絲綢,從霍爾果斯趕回瓷器,馬蹄就是他的通關證。
“他說,當你在兩國之間奔波久了,就會懂得什麼叫‘故土不止一處’。”
我聽完久久沉默。也許正是這種夾縫中的情感,才讓這塊土地格外有溫度。
她突然問我:“你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
我點點頭:“我從地圖另一頭來,想看看祖先行過的路徑。”
她認真地看著我,說:“那你一定要帶回一些故事,否則這邊的風會寂寞。”
我接著前往紮爾肯特的清真寺。
那是一座不大卻極為精致的禮拜堂,青綠的圓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我在西安見過的清真寺不同,這裡的裝飾融合了中亞幾何與中國木雕技藝,馬賽克與灰瓦同在,仿佛一場文明的共舞。
我脫鞋入殿,正趕上禮拜結束。一位須發花白的老人正用手指輕輕撫摸牆上的一段銘文,像在觸碰故人。
他轉身看見我,主動招呼我過去。他用緩慢卻清晰的語言說:“這段經文,是我年輕時親手刻下的。那時邊疆風大,很多人走了……但我沒走。”
我問他為什麼不離開。
他回答:“因為我知道,總有人會回來聽我們說話。”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紮爾肯特為何寧願沉默,也要堅守。
傍晚,我前往城西的馬市。那裡聚集了不少牧民與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一匹匹毛發光亮的馬在場中奔跑,鐵蹄掀起塵土與熱烈。
一位年輕騎手將馬韁遞給我,問我要不要體驗。“你從東邊來,就騎騎西邊的馬。”
我翻身而上,馬背比我預想的高出不少,身體剛穩,馬已輕輕踱步。我緊握韁繩,在夕陽中緩緩前行,周圍人聲逐漸模糊,耳邊隻剩風與馬蹄。
那一刻,我仿佛跨上了一種遠古的節奏,身體與土地重新連接,心中隱隱升起某種深沉的歸屬感。
我在《地球交響曲》寫下:“若你問我何為家?那就是,你一踏上土地,腳下便響起祖先的節拍。”
在夜色降臨前,我受邀去觀看一場由邊城青少年劇團表演的傳統木偶劇。表演地點在一間老倉庫改建的小劇場裡,觀眾大多是牧民與孩童。
劇情講的是一個少年在草原上尋找失落家園的故事,木偶動作雖簡陋,但每一場景都令人動容。尤其是結尾,少年望著舞台上的“山”久久不語,台下竟有老人悄悄拭淚。
我被這種古老而樸素的表達方式深深打動。這不僅是一場表演,而是邊疆記憶的複寫,是在時代更迭中,對身份與土地的最後溫柔守望。
夜深了,我坐在旅館天台,頭頂是星河,遠處燈火零星。我的雙手凍得有些僵,卻不舍得放下筆。
我回顧今天遇到的每一位人、每一段茶香、每一次眼神交流,都在我心中留下細微的裂縫。而這裂縫裡,湧出的不是空虛,而是溫度。
紮爾肯特,這座沒有霓虹的邊城,像一顆深埋土中的琥珀,藏著時間的光。她用最平靜的方式,講述了最厚重的情感。
我抬頭望向東方,低聲念道:楚城,我來了。你是否也像這裡一樣,在夜色中,等著我,用故事點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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