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楚城的清晨,仿佛穿越了一層夢境般的霧紗。車窗上氤氳的水汽被指尖輕輕抹去,外頭是一片雲霧繚繞的山穀,晨曦如玉帶般灑落其間。楚城,哈薩克語稱作“舒”,是連接東部山地與草原高原的重要樞紐,亦是我在《地球交響曲》上記下的又一個心靈節點。
這座城市,不以喧囂取勝,卻在不動聲色中,悄悄挪動了人的情緒。它低聲細語,卻句句入心。
我住進一家靠山的老旅館。木窗鑲嵌著手繪玻璃,陽台上爬滿藤蔓。清晨,房間裡彌漫著木頭與奶茶的味道,牆上掛著泛黃的舊照片,照片中是上世紀的火車、集市、雪山與少年。
旅館的女主人叫薩吾麗,五十出頭,年輕時曾在中國求學,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你會喜歡這裡的。”她遞來一杯熱牛奶,笑容如陽光下的湖麵,“楚城不熱鬨,但它記得每一個走進它的人。”
我靠在陽台上,眼前是被霧氣輕輕托起的山體,陽光像金線穿過雲隙,在山嶺上織出層層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地方,不是讓你去征服的,而是讓你心甘情願卸下防備,任思緒像水流般溢出。
旅館後方是一條石階小道,順著山勢蜿蜒而下,儘頭連著楚河。晨霧尚未散儘,腳下的石階濕潤而清涼,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踩在曆史的頁角。我走得很慢,不舍得打破這份清晨的寧靜。
在路旁的一處石椅上,坐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他朝我點頭笑了笑,手上是一隻翻舊的木盒子,盒子裡擺著幾張發黃的老照片。
“這是我當年送我兒子去參軍時,在這兒拍的。”老人低聲說。
照片裡是個年輕人,穿著筆挺的軍裝,笑得陽光又靦腆。那一刻,我心頭被什麼刺了一下。原來每一段風景的背後,都是一段沉默的期盼。
楚河穿城而過,水色碧透,河聲潺潺,仿佛在低吟某種古老的調子。我沿河而行,途中經過一處露天市集。彩布棚在風中微晃,攤主們的吆喝聲摻著笑語,如同山穀中的歌謠。
市集中,一把銅製撥弦樂器吸引了我。那琴身布滿刻痕,紋路如蛇遊龍盤,蒼老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老藝人見我駐足,輕輕撥動琴弦,那旋律似雪原回響、似旅人心聲。
“你走了很多地方吧?”他忽然抬眼問道。
我點頭。
“那你應該聽得懂這首曲子。”他說,“它叫《歸心》,是我們遊子出征時彈的,也是歸來時彈的。”
那旋律仿佛長風裹雪,一波三折,卻始終不舍。我的心底,不知為何突然浮現父親的身影——他曾在車站送我離開,沒說話,隻是微微一笑。
我聽著這曲子,忽然覺得眼眶微熱。那是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被某種柔軟包裹著,像回憶,又像預感。
“你知道嗎?”老藝人忽然說,“我們彈這曲子,不是為了讓人哭,而是為了讓人記得自己為什麼出發。”
市集深處,一條石板巷道幽幽蜿蜒,儘頭是一家叫“風信”的小書屋。木門斑駁,門口掛著一麵風鈴,每當風吹過,鈴聲如小鳥般呢喃。
屋主是位中年人,名叫阿力木。他祖上是商隊記事官,家中藏有不少記述天山南北舊路的手記。
“這些路線,有的還在,有的早已被荒草淹沒。”他翻開其中一冊手記,指著一處熟悉的名字,“你不是剛從紮爾肯特來的嗎?”
那一刻,地圖不再是圖,而是時間的門扉。每一個標注的地點,仿佛都暗藏著故事。風從窗縫中灌入,紙張嘩啦作響,如同那些被時光吹起的舊夢。
“我小時候常聽父親講這些路上的故事。”阿力木笑著說,“他說,一個人走的路多了,終究會變成一本書。”
我撫摸著那些已經泛黃的紙頁,仿佛自己正在翻閱一段屬於他人、卻又如此親切的生命旅程。
傍晚時分,我來到楚城的老火車站。
那是一座被時代遺忘的車站。鐵軌已被雜草覆蓋,候車亭的玻璃破碎,舊廣告斑駁不清。我站在那殘破的站台上,腳下的鐵軌卻仿佛仍有餘溫。
我仿佛看到,數十年前,一個個提著木箱的人,站在這兒等待遠行。也許他們也曾像我一樣,心中藏著理想與鄉愁。
我坐在站台長椅上,取出筆記本,寫道:“有些站台,不再發車,但它一直在為你等候。等你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回頭一看,淚已滿眶。”
遠處,枯藤間落下一隻麻雀,抖著羽毛跳上鐵軌。我記起小時候第一次坐火車時,父親站在窗外,始終沒說話,隻是揮了揮手。
那種揮手,是一種沉默的深情,像山一樣,沉穩而長久。
這座車站不再運轉,卻像我心裡的一座紀念碑,銘刻著成長的疼痛與希望的軌跡。
夜幕低垂,爐火在旅館壁爐裡跳動。薩吾麗坐在櫃台後,一邊搓著毛線,一邊唱著哈薩克小調。她的聲音溫柔得像爐火,緩慢而沉醉。
我坐在她對麵,聽著這首歌,內心被輕輕蕩起。爐火的光映在她的眼中,那是一種曆經歲月卻依然明亮的眼神。
“你這本書,會寫完嗎?”她忽然問。
我看著她,低聲道:“寫書也許是為了抵達某個終點,但寫的過程,才是真正的歸路。”
“那你是想寫給誰?”
我停頓了幾秒,說:“寫給那些,曾被世界冷落的人。寫給我自己,也寫給路上那些正在尋找燈火的人。”
她歎息:“那就彆停。我們這代人,很多話沒有說出口,就被時間帶走了。你記得就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隻聽爐火輕輕爆裂,像是某種心跳在回應。我忽然覺得,薩吾麗的這間旅館,不隻是棲身之所,更像是一座隱匿於人世中的燈塔,為漂泊者照亮心的方向。
淩晨三點,我站在旅館陽台上。夜風吹來,遠山如睡,河水靜緩,星辰低垂。我閉上眼,呼吸著這座城市最後的空氣。
楚城靜得出奇,甚至能聽見風吹過山穀的回響,仿佛有人在夢中低語。我知道,是時候出發了。
《地球交響曲》的這一章,不是句點,而是一次心靈深處的轉調。我在地圖上畫下濃重一筆——下一站,江布爾州。
江布爾,你在草原彼端,如旋律初起的鼓點,等待著我去應和,我已準備好。
也許,前方並不一定更好。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停下。這是屬於我的旅程。
這是,歸心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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