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鳴笛中緩緩停靠,窗外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乾裂卻不失溫柔的黃土之地。這裡,是土庫曼斯坦的馬雷。
走下火車的那一刻,我的鞋底踏上了乾燥而鬆軟的沙地,仿佛踏進了一部千年的史書。馬雷古稱梅爾夫,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昔日的駝鈴聲、商販的叫賣聲仿佛仍在這沉默的沙地回蕩。
在當地向導阿塔巴耶夫的帶領下,我來到了馬雷古城遺址。那些風蝕後的夯土牆,像是凝固的黃沙雕塑,任風吹日曬,依舊傲然屹立。站在城牆殘垣間,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駝隊蜿蜒前行的畫麵。這裡,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
“這城,被征服過五次,被摧毀過四次,卻依舊重生。”阿塔巴耶夫輕聲說道,語氣裡卻透出某種自豪。
我記下這句話,寫入《地球交響曲》:“真正的堅韌,是風沙抹不去的文化沉澱。”
馬雷之所以能屹立在沙漠中不倒,靠的是巧妙的水脈係統——卡裡茲水渠。這是一種古老的地下水利工程,由人工挖掘的隧道引導山地雪水,蜿蜒而來,滋養了這片乾涸的土地。
我跟隨一名年長的農夫進入一條現存的卡裡茲通道。地下世界涼爽濕潤,水流潺潺而過,在微弱的燈光下閃著粼粼波光。農夫蹲在水邊,掬一把飲下。
“這水,比任何甜泉都珍貴。”他說。
我將手浸入水中,感受到從高山奔來的清涼,與陽光下的乾熱形成鮮明對比。我在筆記中寫道:“在沙漠裡,水是一種奇跡,更是一種信仰。”
卡裡茲旁邊,還留有一座古老灌溉塔遺址。傳說它的頂部曾架設風力揚水機,如今隻剩殘壁斷柱。我在塔影下沉思許久,仿佛聽見曾經的風聲穿過古孔,像某種文明的心跳。
離開水渠時,天邊已浮起輕煙似的霞光。阿塔巴耶夫捧來一撮剛打撈的河泥送給我,說:“這泥,千年前養活了城,千年後依然有力量。”
馬雷如今雖然不複往日輝煌,卻依舊是一座正在努力維係古老與現代平衡的城市。城市中心新建了清真寺、廣場和現代商場,但隻要拐過一條小巷,便可看到手工紡織的地毯鋪在門前晾曬,老者坐在樹蔭下講著古老的傳說。
我走進一家地毯作坊,女主人向我展示她手工編織的圖案。每一根線,每一種顏色,背後都承載著一個家族的曆史。她輕輕地說:“我們不隻是織地毯,是在編織我們的靈魂。”
我問:“這項技藝能代代相傳嗎?”
她看了看遠處玩耍的孫女,點點頭。我望向窗外,陽光正好,金線在她的指尖跳躍,仿佛那不曾中斷的文化脈搏。
午後我還探訪了一家老木匠鋪。木匠阿薩爾正在雕刻一扇門楣,他說這是送給女兒嫁妝的禮物。門楣上刻著古老的騎士、星辰與水紋圖騰,他笑著說:“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門前要有自己的守護符。”
我站在他身後,久久未語。是啊,這些看似微小的手藝,才是這個城市真正不滅的根。
傍晚,我登上城市西側的了望台。遠方是金色沙丘起伏如海,馬雷被暮色輕輕包裹,像一塊閃著微光的綠寶石鑲嵌在大地之上。
就在這座城市最西端,有一座古祈塔,名為“風燈之柱”。每當落日時分,當地人會在塔下點燃一盞油燈,祈願未來如光般清澈。
我也取出隨身銅燈,將乾花放在燈座下,點燃一縷火光。
火苗跳動,我低聲念道:“願馬雷的沙,不吞沒記憶;願行者的心,不迷失風中。”
塔下還有一處小泉,被稱為“鏡水井”,據說能映出旅人的內心。我俯身觀望,井水澄澈如初,一張略顯疲憊卻堅定的臉,在井中與我相對。
夜色將城市包裹得更加靜謐。我受邀到阿塔巴耶夫家中共進晚餐。他的母親為我煮了一鍋清湯羊肉,配上手工麵餅,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風穿過藤葉,發出簌簌聲響。
“你們的世界很遠,”他母親一邊盛湯一邊說,“但我們知道,誰懂水,誰懂這片沙。”
晚餐後,阿塔巴耶夫遞給我一枚小小的金屬吊墜,呈圓形,刻有古圖騰紋樣。他說這是馬雷人護身的符號。
“它會讓你在路上少些迷失。”他說。
我將吊墜掛在胸前,忽而覺得胸口一暖,那是這片土地給予旅人的善意和牽掛。
次日清晨,我整理行囊。車站人不多,一位賣水的老婦人送來一瓶井水,說是“晨前第一滴”,她說:“喝了它,才能記住沙的味道。”
我接過,鄭重一飲。那一瞬,我竟仿佛聽見風在低唱,是古城的回音。
就在列車啟動的一瞬,我回頭望去,哈迪爾站在站台邊,手裡舉著一麵用舊羊皮裁成的小旗,微風中飄蕩,上麵寫著:“願你走的每一步,都記得這片沙。”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隻是將額頭貼在車窗上,任沙漠的晨光一點點灑落眼角。
離開前一天的傍晚,阿塔巴耶夫帶我走進一處偏僻山丘下的石洞。那是剛在修路時發現的遺跡入口。石門縫隙間透出微光,裡麵隱約可見數幅岩壁畫作。
我屏住呼吸,用隨身手電照亮。畫中描繪的,是水流在地下蜿蜒前行的圖案,一群人手執銅鉤、肩扛泥筐,眼神肅穆,畫旁還有數行古文字。
“這是守水人。”阿塔巴耶夫低聲說,“他們代代傳承水道秘密,哪怕戰火燒至,也不能讓卡裡茲斷流。”
我指尖輕撫那石刻,心中猛然一緊。原來,一城的生命,是靠如此無名之輩默默守護。
“水在地底,他們的信仰也在地底。”我喃喃。
那一夜,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風吹沙響,像是無數亡靈在低語:活著的,要記得。
列車即將駛出馬雷,我收拾行囊時,窗外忽然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送我畫的小男孩,他站在站台邊緣,手裡舉著什麼。
我推窗探出,隻見他雙手捧著一顆玻璃罐,裡麵裝著一點綠意——是他用舊瓶栽種的小棵薄荷。
“送給你。”他喊道,“帶去有星星的河邊!”
我接過那罐子,鼻尖倏然泛酸。
車緩緩駛離馬雷,我將那罐小綠植緊緊抱在懷中,仿佛這就是馬雷贈我的第二顆心臟。
地圖上,捷章河的名字在晨光中閃著光,而我的心,也開始發燙。
我輕聲念道:“願我的腳步,不辜負這片沙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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