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抵達紮蘭季的時候,正午的陽光已將大地烤得滾燙。天空像一張拉滿的弓,陽光是射出的箭矢,穿透每一寸空氣,讓這個位於阿富汗與伊朗邊境的小城,在熾熱中顯出一種亙古的靜謐。
紮蘭季不大,卻是一道真實的門檻,一隻跨進東西文明的腳。它既是阿富汗的西窗,也是通向波斯的第一道簾幕。地圖上,《地球交響曲》將這裡標注為一條顫抖的音符,一種過渡的音色,在沙漠與文明之間跳動。
我知道,從這裡走出去,就是另一個世界。可我更知道,在這道門內,也有無數被忽視的故事,像流沙中被遺落的寶石,等待我去發現。
紮蘭季的清晨,從一聲拖拉機的轟鳴開始。街道上塵土飛揚,人們腳步匆匆。這裡不似大城熱鬨繁複,更多的是一種緊張感——那是一種靠近邊界時自然形成的警覺,也是一種流動經濟帶來的不確定感。
我沿著主街行走,市集已開始人聲鼎沸。一個戴著紅色頭巾的青年向我推銷地毯,他說那是古老手工編織,能讓夢境延伸三千裡。我笑著搖頭,他卻遞上一小塊殘毯:“免費的,你若真能夢到,就回來找我。”
我接過那塊殘布,發現上麵織著一隻展開雙翼的孔雀,色彩早已褪去,卻仍可見曾經的華麗。
我將它收進筆記本夾層,在《地球交響曲》裡寫下:“紮蘭季的市集,不賣未來,隻售傳說的碎片。”
繼續往前,我看到一群小女孩坐在地上,用染過的沙子鋪出圖案,圖案中央是一道綠色的月牙。她們看到我靠近,齊聲說:“祝你旅途安穩。”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在坎大哈聽過的那段旋律,那些埋在異域民間的祝福,如今在這一聲“安穩”中重現。
街角有個老藝人正在雕刻木偶,動作沉緩卻細致。一個小女孩抱著木偶走過來,遞給我一把乾花製成的香囊,說是“邊地之香”。我嗅了一口,是混著檸檬草與煙灰的味道,像是一個被風帶遠的童年。
午後,我去了邊境線。
真正的國界,不是地圖上的紅線,而是地麵上那一排鐵絲網與鏽跡斑斑的界碑。界碑上用三種語言刻著城市的名字,一邊是紮蘭季,一邊是紮黑丹,中間赫然刻著:“邊界不可侵犯”。
風吹過時,界碑後的黃沙帶起一串微小的音符,像是在彈奏一曲沒人聽懂的交響。那一刻,我想起了多年前在絲綢之路某處聽到的諺語:“邊界不是牆,是門;看你從哪邊走來,又打算往哪邊去。”
一位士兵攔住我,他不是來檢查證件的,而是要遞給我一瓶水。他說:“這地方太乾了,連風都會口渴。”
我接過水瓶,輕聲說:“那你的心呢,會不會渴?”
他沒回答,隻是望向遠方。那一眼,比任何語言都沉重。
我記下:“紮蘭季,心渴者的邊界。”
在城市西南,我聽說有一口百年古井。我找到那裡時,一個中年女子正從井中汲水。她背著一個花布包,腰間係著紅繩,眼神靜默如湖。她看到我,沒有躲避,也沒有迎上來,隻是繼續提水。
“你知道這井的曆史嗎?”我試探性地問。
她點了點頭,回答說:“這是哭過女人的井。”
“為什麼?”
她抬頭看我,眼神裡似乎藏著整個沙漠的故事,“因為這裡太乾,她們的淚水比水還珍貴。”
我沉默,忽然覺得背上的那本《地球交響曲》有些沉重。它記錄的是風景,是節奏,是曆史,可有時,一個眼神也能比千言萬語更有分量。
我繼續望向井口,看見一根用布包裹的吊繩懸在井邊,吊鉤處掛著一顆打磨得極亮的銅球——據說這是用來映照井底陽光的“哭鏡”。
女子說,每年春季來臨前,村中寡婦們會來此處照一次“哭鏡”,誰看到自己的淚水映在鏡上,便被認為帶走了上一年的厄運。
我將這一瞬寫下:“紮蘭季的水,鹹中帶苦;紮蘭季的女人,淚中藏火。”
傍晚,我獨自走入城外的沙丘。太陽緩緩墜落,天邊如燃燒的油畫,灼燙卻動人。沙丘連綿,一道道如波浪起伏,在風中緩緩移動它們的姿態。
我在一塊被風刻出的岩石上坐下,翻開筆記本,再次複讀這些天的記憶。坎大哈的玫瑰香、桑金的串珠、紮蘭季的孔雀紋殘毯……每一頁都如腳印,提醒我我曾走過。
遠處,一個孩子牽著一頭瘦驢從沙中走過。他回頭衝我一笑,仿佛我不是過客,而是這片土地上迷路的親人。
沙丘背後傳來驢鈴聲與淺吟低唱,一位老者領著幾個男孩坐在毯子上,口中念誦邊地古謠。我走近時,他將一張雕刻著雙鳥圖案的木牌遞給我,說:“這是我們部族的過路憑證,拿著它,你是這片土地的見證人。”
我接過,深深鞠躬。
我記下:“紮蘭季是曲終處,亦是新章初。它是沙丘上的逗號,不是句號。”
夜晚來臨,風變得冷而清。我回到城中,在一間昏黃燈光下的客棧落腳。窗外是斷斷續續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騾鈴,一種似夢非夢的節奏。
我點了一盞油燈,把筆記本擺上窗台。光影斑駁間,我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投在地上,仿佛另一個旅人,正在另一段時光裡前行。
不久,隔壁屋傳來一段柔和的琴音。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節奏,像是手指輕撫在陶罐邊緣發出的脆響,既不慌張,也不哀怨,隻是安靜地將夜色拉長。
我起身走出門外,仰望星空,夜風吹起衣角,也吹散了白日裡沉積的熱。
我寫下最後一句:“在這邊境之門,我聽見風說話,也聽見時間翻頁的聲音。”
窗外,一輛通往西方的車正在發動。
我知道,是時候繼續前進了。
前方,是一座更古老的城市,一個波斯文明的邊界音節。
紮博勒——那是風從東吹向西的交點,是塵埃落定前最後的轉身。
紮博勒,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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