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元年1264年)的冬天,大都城剛下過一場雪,中書省的官吏們正圍著炭火盆核對稅冊,忽然有驛卒披著一身冰碴闖進來,舉著一份來自山東的文書大喊:\"益都今山東青州)急報!李總管遣使獻牛酒,賀陛下定鼎大都!\"
官吏們抬頭瞥了一眼,沒人當回事。這\"李總管\"名叫李璮tan),是山東的漢軍世侯,這些年每年冬春都要送點土特產過來,無非是想提醒朝廷:山東這塊地,還是他李家說了算。可誰也沒料到,三年後的春天,正是這個天天送禮的李璮,會給剛站穩腳跟的大元王朝,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
要講李璮之亂,得先說說他的\"家族企業\"。這李家發家,全靠李璮他爹李全。南宋末年,山東鬨紅襖軍起義,李全帶著一群流民拉杆子起事,先投南宋,後降蒙古,憑著一手\"誰強跟誰\"的本事,愣是把山東半島的漣水ian,今江蘇漣水)、益都一帶變成了自家地盤。蒙古人給他封了個\"淮南楚州行省\",允許他世襲兵權、自收賦稅——說白了,就是朝廷承認他在山東當\"土皇帝\"。
李璮從小在軍營裡長大,跟著老爹學了兩樣本事:一是打仗夠狠,十五歲就能帶親兵衝陣;二是心眼夠多,跟蒙古貴族喝酒時能裝孫子,轉頭就敢截留朝廷的糧草。老爹死後,他接過兵權,比李全更精:表麵上對蒙古人畢恭畢敬,年年派兒子去上都當人質,暗地裡卻在益都城外挖深壕、築高牆,把城牆修得跟鐵桶似的,還偷偷跟南宋眉來眼去。
當時的蒙古朝廷,對這些漢族世侯其實早有防備。忽必烈剛繼位時,漢臣姚樞就上奏:\"漢軍諸將擁兵據地,如唐末藩鎮,久必生亂。\"可忽必烈那會兒正忙著跟阿裡不哥打仗,手裡能用的漢軍就那麼幾支,隻能暫時忍著——畢竟,讓李璮在山東擋著南宋的北伐軍,總比自己派兵駐守省錢。
李璮把朝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知道蒙古人信不過漢人,就故意裝出一副\"胸無大誌\"的樣子:平時不讀兵法讀佛經,跟幕僚聊天總說\"我這輩子能守著山東的田宅,就夠了\";蒙古王爺來視察,他特意帶著人家去看自家糧倉,指著滿倉的糧食說\"這都是給朝廷備的軍糧\"。有一次,忽必烈派使者去查他的軍隊人數,他連夜讓老弱殘兵換上鎧甲站隊列,自己則在一旁陪使者喝酒,醉醺醺地說:\"您看我這些兵,也就夠看個城門,哪敢跟朝廷叫板?\"
可暗地裡,這老狐狸沒閒著。他趁著蒙古軍主力西征、南征的空子,偷偷把漣水的防線往南擴了三十裡,又把益都的城堞die,城牆上的矮牆)加高了三尺,還私藏了五千副鐵甲——按元朝律法,私藏鐵甲超過百副就是死罪。更絕的是,他跟南宋的邊境守將暗通款曲,每年都要偷偷運一批戰馬過去,換南宋的絲綢和茶葉,臨走前還得說一句:\"哪天朝廷對我不利,還望南邊搭把手。\"
至元三年1266年),忽必烈平定了阿裡不哥,開始騰出手收拾漢軍世侯。他下了道聖旨:\"諸路漢軍,擇其精銳入衛大都。\"明著是調兵保衛京城,實則是想把各地軍閥的兵權削掉一半。
消息傳到益都,李璮正在花園裡種牡丹,聽到傳令兵念完聖旨,手裡的鋤頭\"當啷\"掉在地上。他知道,這是朝廷要對他動手了。當晚,他把兒子李彥簡叫到密室,指著牆上的地圖說:\"咱李家在山東經營了四十年,就像這棵老槐樹,根都紮到地底了。朝廷想刨根?沒那麼容易。\"
李彥簡年輕,有點慌:\"爹,蒙古兵那麼能打,咱能扛住嗎?\"
李璮冷笑一聲:\"蒙古人這會兒正忙著打襄陽,北邊的騎兵調不過來;江南的宋軍雖然菜,但隻要咱扯起反旗,他們至少能在淮河那邊鬨點動靜。再說,那些漢軍世侯,哪個沒被朝廷擠兌過?咱一喊,保不齊有人響應。\"
這其實是一場豪賭。李璮算準了元朝的兵力分布,也摸透了其他漢軍世侯的不滿,可他漏算了一點:那些世侯雖然不滿朝廷,但更怕蒙古人的鐵騎——誰也不想跟著他當\"出頭鳥\"。
至元五年1268年)正月,李璮覺得不能再等了。他謊稱\"南宋兵犯漣水\",召集了益都、濟南的軍隊,突然攻占了濟南城。接著,他讓人寫了篇檄文聲討敵人的文書),貼遍山東各州府,上麵寫著:\"大元竊據中原,屠戮漢民,吾今舉兵,複我漢家衣冠!\"
這檄文寫得挺唬人,可內容實在沒說服力——李家祖孫三代,先降金,再降蒙古,現在突然說要\"複漢家衣冠\",誰信啊?就連他自己的部將都在嘀咕:\"咱昨天還在幫蒙古人,今天就成"複漢"的義兵了?\"
李璮不管這些,他要的是\"先下手為強\"。他派快馬去南宋送信,說自己願意\"以山東十三州降宋\",求南宋封他個\"齊郡王\",再派點援兵。南宋那邊猶豫了半天,最後隻給了個\"保信寧武軍節度使\"的空名頭,援兵?影子都沒見著。
更尷尬的是,他原以為會響應的其他漢軍世侯,全都按兵不動。真定今河北正定)的史天澤把他的使者捆了送大都,東平今山東東平)的嚴忠範直接閉城不出。李璮這才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這場豪賭,他從一開始就押錯了注。
忽必烈在大都接到李璮叛亂的消息時,正在跟郭守敬討論新曆法。他把奏報往案上一拍,盯著中書省平章政事史天澤說:\"史老將軍,這李璮是你同鄉,你說該怎麼辦?\"
史天澤趕緊跪下:\"此賊負恩反噬,臣願領兵討之!\"
忽必烈點點頭,當即點了三路大軍:一路由史天澤率蒙古軍主力,從大都南下;一路由張弘範後來滅南宋的那位)領漢軍,從河南東進;還有一路由阿術蒙古名將)率騎兵,堵在濟南北邊,斷李璮的退路。三路大軍加起來有十萬人,而李璮手裡的兵,滿打滿算也就五萬。
至元五年三月,史天澤的大軍抵達濟南城下。李璮原本想趁蒙古軍立足未穩衝出去拚一把,可剛打開城門,就被蒙古騎兵的箭雨射了回來。史天澤站在高處看了看濟南城,對左右說:\"這城三麵環水,隻有北邊一條陸路,咱不用打,圍上三個月,他自己就得出來投降。\"
於是,蒙古軍在濟南城外挖了三道壕溝,築起丈高的土牆,把城圍得像鐵桶。城裡的糧食很快就不夠了。剛開始,李璮還能讓士兵每天吃兩頓粗糧;一個月後,粗糧沒了,隻能煮戰馬吃;到了五月,戰馬也吃完了,城裡開始出現人吃人的事。有士兵偷偷爬城牆想逃跑,被李璮的親兵抓住,當場砍了腦袋掛在城門上——這時候的李璮,已經紅了眼,像困在籠子裡的野獸,見誰都想咬一口。
他派人突圍去益都搬救兵,可使者剛跑出濟南地界,就被蒙古軍的巡邏隊抓住了。從使者身上搜出的信裡,李璮寫著:\"城中糧儘,若益都援軍不至,吾將自焚以謝天下。\"史天澤看完信,笑著對部將說:\"他哪是想自焚?是想讓益都的人來送死。\"
果然,益都的守將見李璮快撐不住了,帶著兩萬兵來救,結果剛走到臨淄今山東淄博),就被張弘範的漢軍攔住。兩邊打了一天,益都兵全軍覆沒——這些人都是李家的私兵,平時跟著李璮吃香喝辣,真到拚命的時候,沒一個能打的。
至元五年七月,濟南城的西門突然打開,一群百姓舉著白旗走出來,跪在蒙古軍陣前哭喊:\"將軍饒命!李璮把城裡的糧食全搶光了,我們快餓死了!\"
史天澤知道,總攻的時機到了。他下令:\"拋石機準備,轟開北門!\"
隨著一陣巨響,濟南北門的城樓塌了半邊。蒙古軍像潮水一樣湧進城,李璮帶著殘兵在巷子裡死戰,身上被砍了三刀,終於被活捉。史天澤親自審問他,見他渾身是血還梗著脖子,忍不住罵道:\"你爹受蒙古厚恩,你卻反叛,就不怕遭報應?\"
李璮吐了口血沫,笑道:\"我李家在山東四十年,老百姓認的是我李家,不是你們蒙古人!\"
史天澤懶得跟他廢話,讓人把他押下去。當晚,李璮趁看守不注意,用身上的鐵鏈勒斷了脖子。
叛亂平定後,史天澤把李璮的人頭裝在木匣裡,快馬送回大都。忽必烈看著那顆血淋淋的腦袋,半天沒說話。第二天早朝,他把腦袋傳示百官,冷冷地說:\"諸卿都看看,這就是擁兵自重的下場。\"
李璮之亂雖然隻鬨了五個月,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元朝的朝堂,濺起的水花改變了大元的治國規矩。
最直接的變化,是漢軍世侯的兵權被徹底收了。忽必烈下旨:\"漢軍諸將,子弟不得世襲兵權;各州達魯花赤監臨官),須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擔任。\"也就是說,漢族軍閥再也不能把地盤當\"家產\"傳給兒子,地方官的一把手,必須是蒙古人或西域人——這道聖旨,直接斷了漢軍世侯\"代代相傳\"的念想。
更重要的是,忽必烈開始改革軍製。他把原來分散在各地的漢軍,整編為\"侍衛親軍\",駐紮在大都周圍,由樞密院直接管轄;又從蒙古各部抽調精銳,組成\"蒙古軍都萬戶府\",專門鎮守邊疆。簡單說就是:兵權必須握在朝廷手裡,誰也不能再當\"土皇帝\"。
朝堂上的漢臣和色目臣,也因為這場叛亂吵翻了天。色目大臣阿合馬趁機上奏:\"漢人不可信!李璮就是例子,以後朝廷要職,得讓咱色目人多擔著。\"漢臣許衡反駁:\"李璮是個例,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治國還得靠漢法。\"忽必烈聽著兩邊吵,沒說話,心裡卻有了主意——他讓阿合馬管財政,讓許衡管教育,誰也不得罪,但兵權和地方行政權,堅決不放手給漢人。
還有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是對\"儒戶\"的政策。李璮叛亂時,山東有幾個儒生跟著他寫檄文,忽必烈平定叛亂後,一度想把天下的儒生都劃入\"軍戶\"當兵的戶籍)。多虧姚樞站出來說:\"儒生讀的是孔孟之道,教的是忠孝節義,跟李璮這種亂賊不一樣。要是把他們逼急了,天下人會說陛下不愛惜人才。\"忽必烈這才改了主意,還特意下旨:\"儒戶免差役,專心治學。\"——這場叛亂,反倒讓儒生的地位更穩了。
至元六年1269年)春天,大都的桃花開了。忽必烈在瓊華島今北海公園)設宴,召集群臣喝酒。酒過三巡,他指著窗外的春色說:\"去年今日,李璮還在濟南城裡做夢;今年今日,咱大元的法度,總算立起來了。\"
大臣們趕緊舉杯附和,可誰也沒說破:這場由一個軍閥挑起的叛亂,雖然被平定了,但它像一根刺,紮在了元朝的統治根基裡——蒙古人與漢人的信任,從此多了一道裂痕;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平衡,也從此偏向了\"強中央\"。而這道裂痕和這份偏向,將在往後的百年裡,不斷影響著大元王朝的命運。
就像史天澤在平定叛亂後寫給兒子的信裡說的:\"李璮這一鬨,看似是他自己找死,實則是給大元敲了警鐘——這天下要坐穩,光靠刀槍不行,還得讓人心服。可人心這東西,哪有那麼容易收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