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六年1279年)正月,廣東新會的崖山海麵上擠滿了大小船隻,船頭插著殘破的宋旗,船尾晾曬著打補丁的戰袍——這是南宋最後的\"朝廷\":一個八歲的皇帝趙昺bing),一群文臣武將,還有十幾萬跟著逃亡的百姓,把船連在一起,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孤城。
船陣中央的主艦上,陸秀夫正給小皇帝講《論語》,講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小皇帝眨巴著眼睛問:\"陸相公,誌是什麼?能吃嗎?\"陸秀夫摸了摸他的頭,望著船外灰蒙蒙的海麵,沒說話。他知道,這個孩子可能永遠不會明白\"誌\"的意思,但他必須守住這最後一點宋室的體麵。
要講崖山之戰,得從三年前說起。至元十三年1276年),元軍攻破臨安,宋恭帝趙?xian)投降。但南宋的大臣們沒死心,陸秀夫、張世傑帶著益王趙昰shi)、廣王趙昺逃到溫州,擁立趙昰為帝,繼續抗元。
這流亡朝廷的日子,用\"顛沛流離\"都不足以形容。他們從溫州跑到福州,又從福州逃到泉州,被泉州的阿拉伯商人蒲壽庚拒之門外——這位南宋的市舶司海關長官)早就看清了形勢,轉頭就投降了元朝,還把宋室留在泉州的船和糧食全扣了。張世傑氣不過,搶了蒲壽庚的船就跑,一路被元軍追著打,趙昰在逃亡中受了驚嚇,病死在碙洲gaozhou,今湛江硇洲島),年僅十歲。
這下連皇帝都沒了,大臣們哭成一團,有人偷偷收拾包袱想溜。陸秀夫把眾人攔住,從懷裡掏出一塊帶著體溫的玉璽這是他從臨安一路揣過來的),大聲說:\"度宗皇帝還有一子趙昺,可立為帝!咱大宋三百多年的江山,不能就這麼沒了!\"於是,八歲的趙昺成了新皇帝,定都崖山——這地方三麵環海,隻有一條狹窄的水道能進出,張世傑覺得\"進可攻,退可守\",其實說白了,就是沒地方可逃了。
此時的南宋,說是\"朝廷\",其實更像個難民團。二十萬軍民裡,能打仗的士兵不足五萬,剩下的全是文官、宮女、百姓,還有帶著家眷的士兵。他們把一千多艘船用鐵索連起來,船與船之間鋪上木板,讓小皇帝和大臣們能在船上走動,遠遠看去,像一片漂浮的木頭城。張世傑還在船陣外圍立了柵欄,在船尾堆了沙土——不是為了種菜,是怕元軍放火箭燒船。
可問題是,人要吃飯,馬要喝水,崖山是個孤島,淡水全靠山上的泉眼。張世傑派了一千人守泉眼,剩下的人每天限量供水,士兵每人每天兩瓢,百姓一瓢,宮女減半。
盯上崖山的,是元朝的漢軍都元帥張弘範。這人是河北定興人,父親張柔是投降蒙古的漢軍世侯,他從小跟著蒙古人打仗,練就一身狠勁。忽必烈派他打崖山時,特意囑咐:\"能招降就彆殺,實在不行,也彆趕儘殺絕。\"張弘範心裡冷笑:對付這幫抱著\"宋室正統\"不放的硬骨頭,不趕儘殺絕,他們能認輸?
至元十六年正月,張弘範帶著兩萬水軍抵達崖山。他先派人去勸降,使者坐船靠近宋營,對著船上喊:\"大宋都亡了,你們守著個小孩有啥用?降了吧,保你們活命!\"
船陣裡回應的是一陣箭雨。張世傑站在主艦上,扯著嗓子罵:\"張弘範!你也是漢人,幫著蒙古人打自己祖宗,不怕遭天譴?\"張弘範聽了,臉不紅不白,讓人回罵:\"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守著這破船等死,才是傻!\"
勸降不成,隻能開打。張弘範發現崖山的泉眼是宋軍的命門,連夜派一支奇兵繞到山後,偷偷把泉眼堵了。第二天,宋軍士兵去打水,發現泉眼變成了泥坑,頓時亂了陣腳。有人開始偷偷跳海逃跑,張世傑沒辦法,隻能下令:\"敢逃者,斬全家!\"可越堵越亂,到了第三天,船上開始有人渴得暈過去。
二月初六,張弘範覺得時機到了。他把戰船分成四隊,自己帶一隊攻北,其他三隊分彆攻東、南、西,約定\"以奏樂為號,同時進攻\"。有部將不解:\"打仗哪有奏樂的?\"張弘範笑了:\"宋軍以為咱在宴會,放鬆警惕,這時候打,事半功倍。\"
果然,當元軍的戰鼓換成了笛子和琵琶聲,宋軍士兵都扒著船幫看熱鬨:\"蒙古人瘋了?打仗還奏樂?\"就在這時,張弘範的旗艦突然衝出,撞向宋船的柵欄,元軍士兵像猴子一樣爬上宋船,宋軍才反應過來,慌忙拔刀抵抗——這大概是中國曆史上最詭異的一場海戰,以樂聲為衝鋒號。
戰鬥從清晨打到中午,宋軍的船陣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元軍的火箭像雨點一樣射過來,宋船雖然堆了沙土,還是有幾十艘著了火,海麵上飄著燒焦的木板和屍體。張世傑帶著親兵在船陣裡衝殺,身上中了三箭,仍大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陸秀夫在主艦上護著小皇帝趙昺。這孩子嚇得直哭,陸秀夫把他抱在懷裡,指著混亂的海麵說:\"陛下彆怕,咱大宋的忠臣都在這兒,就是死,也不能當俘虜。\"他回頭問身邊的史官:\"今日之事,該記入史冊嗎?\"史官含淚點頭:\"臣會寫下:"丙子日,崖山大戰,宋師大潰。"\"
下午,宋軍的船越來越少,元軍已經占領了大半海麵。張弘範讓人在旗艦上豎起一麵大旗,上麵寫著\"張\"字——他就是要讓宋軍看看,是漢人把他們打敗的。
張世傑見大勢已去,派小船去接小皇帝:\"陛下,跟我突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陸秀夫看著那艘搖搖晃晃的小船,又看了看遠處逼近的元軍戰船,搖搖頭:\"此去是生是死?就算逃出去,陛下年幼,被人擄走當傀儡,還不如死得有尊嚴。\"
他把國璽係在腰間,對著趙昺磕了三個頭:\"陛下,天亡大宋,臣無能,隻能陪您去了。\"然後抱起八歲的小皇帝,縱身跳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
周圍的大臣、宮女、士兵見了,紛紛哭喊著\"陛下,臣等隨您去!\",接二連三地跳海。史官在最後一刻,把手中的史冊捆在身上,也跳了下去——他要讓後人知道,南宋是怎麼亡的。
張世傑在混亂中突出重圍,看著身後的船陣被元軍燒毀,海麵上漂滿了屍體,突然一口鮮血噴在甲板上。他想再殺回去,卻被部將拉住:\"元帥,留條命吧,將來或許還有機會!\"可當他的船開到海陵島今廣東陽江海陵島)時,遭遇了台風,船翻了,張世傑落水前最後一句話是:\"我為大宋儘忠了!\"
崖山之戰的消息傳到大都,忽必烈正在看新修的《授時曆》,聽到\"宋室亡矣\",沉默了半天,說了句:\"陸秀夫是個忠臣。\"他讓人去打撈陸秀夫和趙昺的屍體,卻隻找到一具穿著龍袍的小孩屍身,不知道是不是趙昺,最後隻能草草埋了。
有人說,文天祥當時也在崖山附近。其實不然,他早在三年前就被俘了。元軍把他押到崖山,讓他寫信勸降張世傑,文天祥揮筆寫下了那首《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張弘範看了,歎口氣:\"這人是勸不降了,送大都去吧。\"
文天祥在大都被關了三年,忽必烈親自勸降:\"你若降,我封你為宰相。\"文天祥笑了:\"我是大宋的宰相,豈能事二主?要殺便殺,彆廢話。\"至元十九年1282年),他在柴市今北京交道口南大街)就義,死前向著南方磕了三個頭——那是南宋都城臨安的方向。
崖山之戰後,有個叫鄧光薦的文人活了下來,他寫了本《填海錄》,記錄了崖山的最後日子。裡麵說,跳海的軍民有十幾萬,海麵上浮屍漂了十幾天,\"水為之赤\"海水都被染紅了)。有人說這是誇張,但想想那二十萬軍民裡,大多是拖家帶口的百姓,他們本可以投降元軍,至少能活命,卻選擇跟著一個八歲的皇帝沉入海底,不是傻,是因為心裡有個詞叫\"家國\"。
元朝的史官在寫《宋史》時,特意加了一句:\"宋之亡,非亡於崖山,亡於襄樊;非亡於襄樊,亡於賈似道。\"這話有道理,南宋的滅亡是早就注定的,但崖山之戰之所以被記住,不是因為它是\"亡國之戰\",而是因為它留下了一種精神——明知必敗,仍要站著死,不跪著生。
幾百年後,有人在崖山立了塊碑,上麵寫著\"宋少帝與丞相陸秀夫殉國處\"。海風掠過石碑,像在重複陸秀夫最後對小皇帝說的話:\"陛下,咱大宋,沒了,但骨氣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