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1751年)正月,一支綿延數十裡的皇家儀仗自京師出發,沿運河南下。龍旗招展中,四十歲的乾隆帝端坐於龍舟之上,望著兩岸跪迎的百姓,神色威嚴。這是他第一次南巡,拉開了清代曆史上規模最大、耗資最巨的帝王出巡序幕。
江南地區自明清易代以來,始終是清廷重視的區域。這裡既是財賦重地,“蘇鬆常鎮杭嘉湖七府,歲入糧賦占天下三分之一”《清史稿·食貨誌》),又是反清思想的溫床,明末清初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留下深刻民族創傷,錢謙益、呂留良等文人的遺民情懷從未斷絕。康熙帝曾六次南巡,意在“消弭反側,安定人心”,乾隆帝延續此舉,也有幾分“超越聖祖、彰顯盛世”的考量。
在諭旨中,乾隆帝將南巡目的歸結為四點:“察民情吏治,閱河工海防,奠安民生,聯絡士心。”《清高宗實錄》卷三百八十三)協辦大學士阿克敦私下對人言:“上乾隆帝)慕江南風物久矣,常以未睹西湖、太湖為憾。”《嘯亭雜錄》卷一)這種個人情懷與政治目的交織,使得南巡既莊重又奢華,既嚴肅又浪漫。
乾隆南巡的規製,遠超曆史上任何帝王出巡。每次南巡前一年,清廷便成立“南巡事務處”,由親王、大學士總領,統籌安排沿途食宿、交通、護衛等事宜。據《南巡盛典》記載,首次南巡動用馬六千餘匹、船五百餘艘、役夫近三萬人,沿途搭建行宮三十餘座,僅蘇州一處的行宮便“費銀二十萬兩,飾以金玉,窮極奢華”。
龍舟是南巡的標誌。乾隆帝乘坐的“安福艫”長三十六丈、寬三丈六尺,分上下三層,上層為寢宮與書房,中層為議事廳,下層為侍從居所,“舟身飾以龍鳳,帆繪日月,行則兩岸列纖夫三千人,鳴鑼擊鼓,聲勢震天”《清稗類鈔·巡幸類》)。隨行人員包括後妃、皇子、王公大臣、侍衛等近兩千人,每日消耗“肉千斤、米百石、果菜數十擔”,飲食皆由京師特供,“雖江南鮮品,非上所習者不進”。
沿途百姓需提前數月“清道、淨水、設香案”,凡龍舟經過之處,十裡內居民均需跪迎,“違者以大不敬論”。為博帝王歡心,地方官競相獻媚:揚州鹽商在瘦西湖畔搭建“白塔”,一夜之間用鹽堆成,潔白如玉;蘇州織造在虎丘造“萬鬆亭”,移栽數千株鬆樹,綴以彩燈,“夜如白晝,鬆濤與絲竹相和”《揚州畫舫錄》卷一)。這種極致鋪張,讓首次南巡便耗資白銀二百餘萬兩,相當於全國半年的財政收入。
南巡期間,乾隆帝並未完全沉溺享樂,而是時刻展現“勤政君主”的形象。每日清晨,他在行宮召見地方官員,“詢民生疾苦,察吏治得失”,對政績突出者予以提拔,對貪腐懈怠者當場斥責。第二次南巡時,江蘇巡撫莊有恭因“治水有功,民皆稱頌”,被破格擢升為兩江總督;而漕運總督瑚寶因“漕糧虧空,欺上瞞下”,則被革職查辦,“令其徒步隨駕,以示懲戒”《清高宗實錄》卷四百九十一)。
河工是南巡的核心政務。黃淮水患長期困擾清廷,乾隆帝每次南巡必親臨堤壩,“登高家堰,勘清口,閱雲梯關”,與河道總督討論治水方案。在清江浦今江蘇淮安),他采納河臣高斌的建議,“改築洪澤湖大堤,增建滾水壩”,有效緩解了水患;在浙江海寧,命人加固海塘,“易土為石,增高丈餘”,使錢塘江北岸百姓“數十年無水患之虞”《河防誌》卷十二)。這些舉措雖耗資巨大,卻實實在在惠及民生,為江南經濟發展提供了保障。
政務之餘,乾隆帝的“風雅”無處不在。他酷愛書法,每到一處必題詩留字,南京燕子磯、蘇州獅子林、杭州西湖均留下其墨跡,雖“筆力不及聖祖康熙),然數量遠超曆代帝王”《佩文齋書畫譜》)。他還廣納江南文人,命紀昀、沈德潛等編纂《南巡盛典》,收錄詩文、書畫、方誌,試圖將南巡打造成“文化盛事”。在蘇州,他召見沈德潛等詩壇領袖,論詩品文,“賜宴獅子林,命和禦製詩”,刻意營造“滿漢一家、文治昌明”的氛圍。
江南鹽商是南巡的最大“讚助商”,也是最大受益者。以揚州鹽商為首的商人集團,每次南巡均“捐銀百萬兩以上”,承辦行宮、彩棚、遊船等事宜。作為回報,乾隆帝特許他們“加引增加食鹽銷售額度)、免稅”,並賞賜“頂戴花翎”,使鹽商們“富可敵國,勢傾一方”。揚州鹽商江春“以布衣上交天子”,曾一次捐銀二百萬兩,獲賜“奉宸苑卿”官銜,其府邸“仿大內規製,園亭之盛,甲於江南”《揚州畫舫錄》卷四)。
普通百姓對南巡則感情複雜的多。一方麵,帝王出巡帶來短暫的“商機”,小販可售賣食品、雜貨,工匠可承接修繕工程,“每處巡幸前後,市麵繁華十倍於常”;另一方麵,繁重的徭役與攤派讓百姓不堪重負。據《蘇州府誌》記載,為迎接南巡,蘇州府“每畝加征銀三錢,民有賣兒鬻女以應者”,而官員“借辦差為名,勒索財物,民怨沸騰”。這種矛盾在第四次南巡時爆發,江蘇如皋縣百姓因不堪勞役,“聚眾毀彩棚,毆差役”,最終被武力鎮壓,為首者處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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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士人則在“抗拒”與“迎合”間搖擺。部分遺民後代仍堅守反清立場,如全祖望等人“聞南巡則閉門不出,以書為伴”;但更多士人選擇妥協,通過獻詩、獻畫獲得功名。沈德潛因“詩才敏捷,善頌聖德”,從江南布衣被擢升為禮部侍郎,成為乾隆帝“文治”的點綴。這種“恩威並施”的策略,使江南士人的反清情緒逐漸消解,至乾隆末年,“明遺民思想幾成絕響”《清代學術概論》)。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七十高齡的乾隆帝完成第六次南巡。此時的他已顯老態,卻仍堅持“登虎丘,泛西湖”,試圖重現早年盛況。但這次南巡已難掩帝國的疲態:國庫因連年征戰與巡幸而空虛,“戶部存銀較三十年前減三分之二”;地方官員貪汙成風,“辦差款項十耗其五”;江南百姓“見龍旗而怨聲載道”,與首次南巡時的“夾道歡呼”判若兩人。
六次南巡的總耗資,據《清史稿·食貨誌》記載高達白銀兩千餘萬兩,若加上地方官員的私征濫派,實際花費遠超此數。這筆巨額開支,直接導致乾隆後期財政危機,“乾隆盛世”已經不複存在。軍機大臣阿桂曾勸諫:“南巡勞民傷財,恐非盛世所宜,願皇上以民生為念,暫停巡幸。”乾隆帝雖未斥責,卻在諭旨中辯解:“朕南巡為安民生,非為一己之樂,阿桂所奏過矣。”《清高宗實錄》卷一千二百七)
乾隆南巡還造成了官場風氣的敗壞。為迎合帝王,地方官競相奢靡,“以辦差為能事,以獻媚為捷徑”,政務逐漸廢弛。兩江總督高晉在奏折中承認:“近年官員皆以南巡為頭等大事,河工、吏治皆置於其次,此風若長,恐誤國家。”這種“重麵子輕裡子”的風氣,成為乾隆後期腐敗叢生的重要原因。
嘉慶元年1796年),退位為太上皇的乾隆帝回顧南巡往事,在《禦製南巡記》中自我評價:“朕六巡江南,凡水利、民生、吏治、文教,皆有興革,雖耗費不貲,然功大於過。”這一評價雖有部分實情,但也有報喜不報憂之嫌。
從積極方麵看,南巡確實推動了江南地區的穩定與發展。通過治水、整吏治,江南“歲稔年豐,戶口日增”,至乾隆末年,江南人口已占全國三分之一,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糧倉”與“財富之源”;通過拉攏士商、弘揚儒學,清廷成功消解了江南的反清情緒,鞏固了對這一地區的統治。曆史學家孟森在《清史講義》中認為:“乾隆南巡,雖奢糜,然於鞏固江南統治,功不可沒。”
從消極方麵看,南巡的巨額消耗加速了清王朝的由盛轉衰。正如《清史稿》所評:“聖祖康熙)南巡,儉而有節,意在安民;高宗乾隆)南巡,奢而無度,意在誇功。”過度的鋪張不僅掏空了國庫,更助長了腐敗與奢靡之風,為嘉慶、道光年間的內憂外患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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