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窟泣血
弘治二十六年秋,陝西終南山的冷雨已連下半月,雨絲密得像石匠鑿出的鋼針,紮在人臉上生疼。謝明硯挑著貨擔沿石階上山時,褲腳早被泥漿浸透,貨擔鐵鉤掛著的\"石鈴\"在風裡晃得厲害,碎響裡混著骨頭摩擦的鈍音——那鈴鐺壁上的裂縫裡,卡著半節孩童指骨,滲出的暗褐結晶被雨水衝得發亮,在山霧裡泛著妖異的光。
\"謝掌櫃,快彆往前走了......\"老石匠陳翁從崖邊石縫裡探出頭,後頸那道月牙形的鞭痕被雨水泡得發漲,像條腐爛的蚯蚓。他掌心磨穿的繭子裂開血口,嵌著的紅褐石渣已和血肉長在一起,說話時牙關打顫,唾沫裡混著血沫:\"前兒個督石吏帶了三十號人來,說"靈應石"要吸足"石魂"才能顯靈,每塊石頭得繳五十斤......其實就是......就是娃們的指節啊......\"
謝明硯放下貨擔,指尖剛觸到崖邊的石屑,一股腥甜就鑽進鼻腔——不是山泥的土腥,是血混著石粉的怪味。他撥開堆成小山的血石堆,最底下壓著半片孩童的棉襖,布麵用石炭畫著歪歪扭扭的\"石\"字,邊角被血浸得發硬。
一)血浸石冊
\"這是......\"謝明硯的手指頓在石縫間。半頁泛黃的\"石冊\"卡在兩塊血石中間,三百六十道折痕裡都夾著褪色的藍布碎片,細看是石匠圍裙的邊角,用麻線繡的\"石\"字已被血漬暈成黑紫。賬簿上\"每塊瑞石加征石匠指節五十枚\"的朱砂批注還在往下洇,墨跡裡混著細小的皮肉渣。
從賬簿裡掉出的不是簽票,是十幾片用青石板拓的指節印——每片指腹都有三道平行的鑿痕,顯然是被鈍器生生鑿下來的。拓片背麵用指血寫的\"每方瑞石浸兩石骨\",筆畫抖得厲害,血字邊緣有牙齒啃咬的痕跡,像是寫字的人疼得發顫。
\"小心!\"陳翁突然撲過來拽住他的胳膊。謝明硯剛撬動一塊嵌在崖壁的\"靈應石\",那石頭就帶著一陣腥風滾下來,底下壓著的東西讓他胃裡猛地翻湧——三百具蜷縮的孩童屍從石縫裡滾落,最小的看上去才剛會爬,每具屍體的右食指都缺了半截,斷口處凝著暗紅的血痂,指甲縫裡嵌著的紅褐石粉,和\"靈應石\"上的血色紋路一模一樣。
有個穿虎頭鞋的男童屍體滾到謝明硯腳邊,他認出那鞋麵上的補丁,是前幾日在山腳下雜貨鋪見過的樣式——掌櫃的婆娘說,娃子才五歲,最愛蹲在石匠鋪看爹鑿石頭。
\"那是李家的小石頭......\"陳翁癱坐在雨裡,手刨著地哭,\"前天還來給我送過窩頭......督石吏說他的指節最"靈",能讓石頭顯"龍紋"......\"他抓起一把血石粉往臉上抹,\"都是我害的!我要是不鑿那塊破石頭......\"
謝明硯攥緊拳頭,指節捏得發白。貨擔裡的硨磲佩硌著肋骨,像在提醒他身上的責任。他蹲下身,發現孩童們的指節處都纏著粗麻繩,繩結是石匠常用的\"雙環扣\",顯然是被熟人騙去的。
二)石紋血路
\"看這兒!\"陳翁突然爬起來,用鏨子猛鑿崖邊的石碑。三塊焦黑的麻布從碑縫裡掉出來,布麵上用石匠的指血畫著彎彎曲曲的線——從瑞石崖畫到山下的布政使私宅,最後畫進了皇宮的角樓。
謝明硯摸了摸碑座的凹痕,那些被石錘砸出的坑裡嵌著碎骨渣,用指甲摳出來一看,是孩童的指骨碎片。崖邊堆著的銀錠上,每塊都有指節壓出的深痕,側麵刻的\"孩童一指節抵稅四萬兩\",字縫裡還沾著沒刮淨的皮肉。
山風突然掀起一塊麻布,背麵用孩童頭發粘的血字看得更清了:\"弘治二十五年秋,王嵩令鑿瑞石千塊,每塊用十斤童血浸,苛稅八千萬兩\"。下麵畫的石窯地圖上,\"殺童處\"三個字旁邊,標著\"五童換一石\"。
\"王嵩......\"謝明硯默念著這個名字,把血字拓片塞進貨擔底層。雨越下越大,崖壁上的血水流進石縫,像無數條紅蛇在爬。他看見不遠處的石窯門口,掛著十幾件孩童的小褂子,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衣角滴著的不是水,是暗紅的血。
就在這時,石階下方傳來靴底碾過石渣的聲響,二十多個扛著石錘的人闖了上來,為首的疤臉漢子腰裡掛著塊鎏金牌,上麵的\"祥\"字被血塗成了黑疙瘩。
\"哪來的野貨郎,敢在瑞石崖瞎逛?\"疤臉吏用石錘指著謝明硯,錘頭上的血痂被雨水衝得往下掉,\"這是給聖上獻瑞的寶地,弄臟了你的皮夠扒三層!\"
謝明硯沒抬頭,慢悠悠地整理貨擔:\"路過做點小生意,看這石頭成色好,想收幾塊......\"
\"收石頭?\"疤臉吏突然笑起來,一腳踩在那具虎頭鞋童屍上,\"這崖上的石頭金貴著哩,一塊抵你十條命——看見沒?這都是"石魂"養出來的靈物,沒這些娃子的指節,哪來聖上的龍運?\"
陳翁氣得渾身發抖,抓起塊石頭就要砸,被謝明硯一把按住。他給老石匠使了個眼色,低聲道:\"生意不做了,我這就走......\"
\"走?\"疤臉吏攔住他,\"見了不該見的,還想走?給我搜!\"
兩個小吏像餓虎撲食一般猛撲上來,想要翻開謝明硯的貨擔。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謝明硯突然使出渾身力氣猛地一甩擔子,隻聽“砰”的一聲巨響,貨筐重重地砸在了堅硬的石地上。瞬間,筐裡的針線、布料如天女散花般滾落一地,恰好將藏著拓片的那個角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謝明硯見狀,心中暗喜,趁著這混亂的局麵,他迅速地往陳翁身後退了半步,同時手指悄悄地伸進了貨擔的夾層裡,摸到了那把一直藏在裡麵的短刀。這把刀,他一直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而現在,顯然就是它該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雨霧彌漫的崖頂處,林羽的身影如鬼魅一般一閃而過。謝明硯心頭一緊,他知道,這場血腥的雨幕,遠遠還沒有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