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月,我每日辰時入宮教朱祁鎮念書。兩歲的孩童坐在特製的高椅上,總愛用朱瞻基賜的金鎮紙敲我受傷的手指。
"先、生。"他奶聲奶氣地學舌,"忠、孝、怎、麼、寫?"
我握著他的小手臨帖,聞到他衣領上的龍涎香裡混著孫貴妃慣用的蘇合香。窗外東廠番子來回走動,我總是感覺他們的靴底總沾著新鮮的血漬。
這天正教《千字文》,朱祁鎮突然指著窗外喊:"弟弟哭!"我順著望去,隻見才一歲出頭的朱祁鈺被太監徑直拖著經過庭院,紅袍上沾滿泥漬——那是他最後一次穿皇子服色。
"殿下看錯了。"我合上窗欞,"那是風吹枯枝的聲音。"
傍晚出宮時,王瑾在夾道攔住我:"陛下口諭,明日不用來授課了。"他遞上個錦盒,"這是賞你的。"
盒中靜靜躺著胡皇後的金鳳簪,簪尖還帶著暗褐色的血痂。我抬頭時,正看見幾個太監抱著朱祁鈺的衣物往焚化處走,其中一件小襖上還繡著"長命百歲"。
......
通政司的邸報接連傳來消息:胡氏九族儘誅,牽連官員二百餘;孫貴妃父兄加官進爵;朱祁鎮被明稱為大皇子,隻待孫妃坐上後位,便可冊立為太子。而我在朝會上越來越沉默,隻在下朝時常見張輔站在漢王府舊址前發呆。
這日散朝,張輔突然攔住我的轎子。他官袍下露出半截喪服,手裡攥著塊焦黑的木牌——是漢王靈位的殘片。
"昨日...趙王二女兒死在浣衣局了。"他聲音嘶啞,"臨死前一直喊冷,獄卒就把她按進熱水缸裡..."
我胃裡突然翻湧,趴在轎窗上乾嘔起來。張輔一把扣住我手腕:"現在你滿意了?用胡家百餘口換來的"恩典"?"
轎簾落下時,我瞥見他在抹眼睛。這個在戰場上腸子流出來都不皺眉的老將,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
宣德三年最後一次見朱瞻基是在西苑。他正在教朱祁鎮射箭,孩童的小弓上纏著明黃絲絛——那是從朱祁鈺衣袍上拆下的。
"愛卿近日清減了。"朱瞻基遞來一杯酒,"可是怨朕?"
我望著酒液中自己扭曲的倒影:"臣不敢。隻是...胡氏幼兒才歲餘。"
朱瞻基突然大笑,笑聲驚起飛鳥:"愛卿啊,你可知當年靖難之役,方孝孺十族裡有多少孩童?"他扳過朱祁鎮的小臉,"朕的太子,不能有任何隱患。"
回府路上,我繞道去了刑場。胡氏父兄的血滲進青石縫裡,已經長出暗綠的苔蘚。一個老乞丐在撿碎骨,說是能治瘧疾。
當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朱高煦站在飲馬坡的冰原上大笑:"小子,現在知道什麼叫"最是無情帝王家"了吧?"
醒來時枕畔濕透。案頭擺著明日大朝會的奏章,墨跡未乾處寫著:"臣請致仕。"
寅時的更鼓剛敲過兩響,東廠番子便破門而入。王瑾抖開明黃絹帛,尖細的嗓音刺破夜色:"陛下口諭,李大人即刻入宮。"
乾清宮的銅獸香爐騰起嫋嫋青煙,朱瞻基沒出現,反倒是王瑾正站到主位上,把玩一疊密信。我跪在禦案前三丈處,看見最上麵那封赫然是北征時番子給朱瞻基的密信——"張輔泄密私通"六個字被朱筆重重圈起。
"李大人看看這個。"王瑾扔來名冊,密密麻麻的紅圈裹著漢趙二王幾百餘口家眷的姓名,"昨夜浣衣局又死了兩個郡主。"
我盯著"朱靜瑤"三個字,想起那女孩曾在京城漢王府找我要飴糖。她的血手印還留在名冊邊緣,像朵乾枯的梅花。
"臣...遵旨。"
卯時的朝會格外肅殺,朱瞻基以身體抱恙為由退居幕後,孫貴妃倒是坐在了龍椅旁邊的椅子上。
我站在殿中央,手中笏板壓著三司會審的奏章:"臣參都察院左都禦史顧佐十二條大罪,禮部尚書楊溥十一條重罪!"
"血口噴人!"顧佐的象牙笏板砸在地上,"陛下!李安如這是要..."
"顧大人去年收的揚州瘦馬。"我掏出本賬冊,"可是用通州糧倉的虧空銀子買的?"賬冊最後一頁粘著片染血的指甲——來自昨夜又一個暴斃的糧道主事。
楊士奇突然出列:"陛下!臣請..."
"楊閣老。"台上的孫妃慢悠悠打斷,"令郎在南京國子監的差事,還順心麼?"
大殿死寂中,我瞥見張輔站在武官隊列末尾。他官袍下露出半截喪服,手裡攥著塊焦黑的木牌——是昨夜浣衣局燒死的趙王家眷的靈位。
......
散朝後,我在宮牆夾道堵住張輔。他眼角不知何時新添的刀疤還在滲血:"昨夜瓦剌細作突襲大同,死了三十守軍。"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箭傷,"這位置,和當年漢王中的箭一模一樣。"
我遞過密信:"皇上要你明日啟程鎮守宣府。"
張輔突然狂笑,震得牆頭積雪簌簌而落:"他是要我在野地裡被萬箭穿心!"笑聲戛然而止,他盯著我袖口的血漬,"今日早朝庭杖而死的那個言官,他女兒才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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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馬鞭破空聲打斷對話。王瑾帶著東廠番子疾馳而過,馬鞍旁掛著個啼哭的幼童——是顧佐剛滿月的嫡孫。